Tuesday, 24 January 2012

北京‧聊

在北京的第一個早晨,寒風凜冽,走出旅店,擘頭便看到路旁報攤賣報的穿得厚厚,罩口的布拉得高高,煞是有趣,便想跟她拍個照,好証明京城的風。看她正跟人聊著,不好意思打擾,便站在一旁等候,良久,聊得連狗兒也不耐煩,扯著主人要走,然後緊接的又是來找聊的一幫,泠風吹走了我的興緻,反正賣報娘子不會走。
在胡同小館子吃餃子,菜還未到,鄰桌已在辯論,新來的客人是個日本還是韓國人。當我拍照時,還肯定說我是個記者。我轉過身跟他們拍照,告訴他們我是從香港來的,他們有點困頓,提醒了我的普通話水平,便慢慢地拼音:「x-i-a-n-g-g-a-n-g。」聽了,他們互望一下,才笑了出來。「 xiānggǎng zài  ?」很重的鼻音,聽不出還有沒有「er」。說完他們便問我年紀,一個猜 40 多,一個說 50 罷。若果不是看了五隻手指,他們這頓飯,肯定我請客。走時跟他們握手道別,說句 「pao chong」,他們在笑,我看他們碟子仍滿。
轉頭時見館子角落有人對窗吃飯,猜他不會是地道。

北京人愛聊,老舍最明白,一本《茶館》,便聊上半個世紀,從清朝聊到民國,國家大事,個人恩怨,都灰飛煙滅茶水菜飯之間。

「總之,這裡是當日非常重要的地方,有事無事都可以坐上半天。」老舍的名劇,全部發生在茶館,是「一句台詞勾畫一個人物」的好戲,在老北京,國家興亡,是聊出來的。就算沒有茶,踫面就是要聊。
可能是這個緣故,北京話很重鼻音,聊世事無常,不煞有介事不上心。我恨我的普通話,到了京城,除了點菜,甚麼都不敢說。
大兒子在新加坡諗過幾年中文學校,說得一口不錯的〝華語〞,三年前帶他到上海,去年到台北,老抓他作繙譯。一個人在京城,不敢聊,只有光羨慕。直至到了故宮,可能是皇廷懾人,也可能是看到煙飛灰滅,總想聽聽真實聲音,總想找個人聊聊國家興亡。便跟著一些導遊團,聽歷史的波濤。

聽了一些都是百年恥辱、民族大義,我都不懂,便找個偏廳看看有沒有白頭宮女,細話當年。

宮女找不到,白頭的是佟先生,伴著一對洋夫婦,說著流利的德語。聽他的語調,高低抑揚,不似是在介紹,倒像是在討論。心想,他會不會是個大學教授?當洋夫婦跑開看其它東西時,我問白頭先生是不是中國人。「當然是!」又一次提醒我,爛的普通話。其實我想問的,他是否「dé guó huá qiáo 」。原來,他的德語是在北大外語系學的,他反問我怎聽得出那是德語,我說因為它不像英語。我問那對洋人夫婦是否他的朋友,他想了想便說:「帶了他們幾天,已成朋友了。」我明白他的意思,便說要很他拍照,他非常合作,怎擺都行,還給了我 email address, 著我回家 email 照片給他,還鄭重地教我他姓的是「佟」,應該諗「tóng」,不是「dòng」,是滿族大姓。我竟然和滿族大姓聊過,在紫禁城,滿心奇妙。
從故宮神武門走出來,給個四川來叫 Alice的少女跟上,說要找外國人聊聊,好練英語。她的英語說著也算流利,拖著單車,說要到前頭找間 café 坐下好聊。我想在京城喝 coffee 怎通,便說還要拍照,便推了四川姑娘,相了張照便算,Alice 蠻有笑容,很 pro。沿途拍了幾張城頭落日,回頭時見 Alice 伴著個年輕洋小子,推著單車,邊行邊聊,看不見我。

在 café 聊,的確不是中國人的事。法國人也愛聊,在咖啡館,在酒廊。始於 十六、七世紀,法國人愛聚在一起討論文化藝術,以顯示其知識水平、品味身份,後來便發展成為 salon (沙龍), 品評人物、藝作,以至政事。後來在 十八、十九世紀,沙龍更成為法國選拔畫作的最高殿堂,入選的畫家,聲價百倍。徐悲鴻在法國時,也入選過。聊,可以聽到一個民族的心底話。

老舍的茶館,「時常有人打架的,但是總會有朋友出頭給雙方調解;經調人東說西說,便都喝碗茶,吃碗冷面.....就可以化戈為玉帛了。」想想,如果文化大革命,都只在茶館裡進行,多好。

順著故宮的高高紅牆,看著平常百姓向晚回家前的聊,京城的歷史,能說得清楚?
告別京城的當天早上,我決意要給賣報娘子拍個照,好運的話還可跟她聊一聊,問她怕不怕泠。還是要待她跟過路的聊上半天,才快快的給她拍了張照,買了份報紙,要一元五分,給她兩元,說不用找,因為今天我要回 xianggang。她沒作回話,合了眼便睡,京城風猛,我沒有怪她。

在往機場的快軌上,冬陽正好,旅途上的人,聊得開心。看著他們,我明白到,中國人,能聊就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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