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23 January 2012

北京‧毀

徐悲鴻《自畫像》
說徐悲鴻活不到文化大革命是他的好運,有點悲涼。事實上,他留下的作品還是要革掉的,最後得周恩來暗裡保護在故宮,一待 13 年。

1953 年,徐悲鴻死於腦溢血,主席和總理都說徐是愛國的。此後,新中國的歷史權威給他打了個印,偉大的愛國主義藝術家。

1928 年,徐悲鴻從法國學成歸國,用了兩年時間,學著法國新古典主義,畫了幅油畫《田橫五百士》。田橫是秦末齊國貴族,漢初劉邦稱帝後招安田橫。田不肯仕漢便在漢京自刎了,噩耗傳來,田手下的五百壯士也隨其主自斷而去。徐悲鴻畫的是田橫赴京前跟手下告別的情景,連自己也畫進去。從此,世人都說徐是忠義愛國,我就不解。
徐悲鴻《田橫五百士》
畫的水準如何,且先別說,以中國歷史正統觀,甚至是唯物主義歷史觀看,漢劉已定天下,田橫誓死不肯跟隨中央政府,怎說也不是忠君愛國。打個比喻,1949 年後,跑到台灣的,在主席眼裡,怎會愛中國?

徐悲鴻跑過很多路,一生都在奔波,直至1946 年在北平藝術專科校當了校長才定下來,共產黨執政後,還讓他當了中央美術學院的院長,一統天下藝林。新中國,他肯定愛。

49 年以前徐悲鴻罵國民黨,都有文字記載,卻又在重慶侍過八年,在南京也當過中央大學藝術系系主任,吃過國民黨的糧。徐悲鴻是個 paradox,死守寫實主義,一生卻從未像蔣兆和般畫過蟻民苦眾;他活在戰亂中,卻又不學高劍父,寫過戰爭的可怕;他說國畫頹敗,文章卻寫得像古人般艱澀。徐的性格,像個鬥士,多過藝術家。不過,有一點還是明白的,徐悲鴻一生省吃儉用,餘錢都花在畫畫和藏畫。
北京徐悲鴻紀念館
現今北京的徐悲鴻紀念館有他私藏中外古今名畫千多幅,其中的唐代吳道子畫的《八十神仙圖卷》是他至愛,此卷徐於 1937 年在香港從一名德國婦人購得,1942 年在昆明躲日軍空襲時被盜,兩年後,始在成都花了二十萬元和自己的數十幅畫贖回。名畫的轉折,對照徐的一生。

1919 年,徐悲鴻 24 歲,經蔡元培推薦,獲國家資助赴法國學畫,兩年後,公款停匯,被逼遷往德國柏林暫住省錢,1923年初,公款才匯到巴黎,得以回法,學畫至 1927 年回國,先在上海授畫,兩年後移居南京,未久,轉任北平大學藝術學院院長,上任未及半年,辭職返回南京。1933 年開始,多次赴歐辦畫展,1934年到意大利,親睹文藝復興藝術奇葩,為之傾倒。1936年,往桂林創辦廣西省美術學院,1937 年南京失陷,中央大學避走重慶復課,徐悲鴻緊接授畫。1946 年六月復員南京,養病多時,始轉任北平藝專校長,1950 年再任中央美術學院院長,事業最高峰,一時無倆。
徐悲鴻《愚公移山》圖
徐悲鴻《泰戈爾像》
期間,1939年應泰戈爾之邀,往印度講學一年,作大畫《愚公移山》,再飽覽喜馬拉雅山風光。因日本軍封鎖回國海路,被逼赴緬甸尋陸路回國,不果,轉赴星加坡、馬來西亞,賣畫籌款抗日。1942 年,日軍兵臨馬來亞半島,徐悲鴻冒險坐船回印度經緬甸進雲南。當時剩得兩班輪船,日本人炸毀一班,徐悲鴻坐的是另外一班。徐返國前將新作百多幅埋於新加坡,和平後多番尋找,不知所蹤。
徐悲鴻幼時家境貧困,常跟父親流落他鄉,靠寫字賣畫為生,跑遍了家鄉附近的無錫、常州、溧陽.....年青時兼任三處中學教畫,每天往返五、六十里,都是用腳行走。20 歲時,決意離鄉謀生,從江蘇宜興,徒步走到上海,百多里路,預示著下半生的飄泊。我常想,若果徐悲鴻不作畫家,改作 travel writer, 肯定是一流的。
徐悲鴻《李印泉先生像》
英國牛津教授 Micahel Sullivan,專研中國藝術史,看不起徐悲鴻的畫藝,卻說徐的 sense of purpose 是其同輩罕有,其後中國美藝教育,徐的執著,貢獻不少。不知是否無定旅途的磨練,徐悲鴻最值得尊重的,是他對美藝教育的堅持,和一往無悔的寫實主義精神。
Sullivan 批評《愚公移山圖》品味不佳。細心地看,徐悲鴻畫人體,用西法,對著摸特兒作稿,真實感強。故事主角愚公,村婦、村童都用中法,人樣是想像出來,很平面。若果這是中西合壁,那便是西的寫實渾中的寫意,有點創發,但為何寫實那半是印度人樣?通常的解釋是徐悲鴻在印度作此畫,當然用的是印度模特兒。既然題材是中國的,徐又為何不等回國照中國模特兒的樣子畫?可以說,徐悲鴻所了解的寫實主義,只停留在技巧層面,有點〝拿來〞。
徐悲鴻《廖靜文像》
無論怎樣,《愚公移山圖》是現今徐悲鴻紀念館的鎮館之寶。館長是徐的第三任妻子廖靜文。徐悲鴻死時 58 歲,留下 30 出頭的妻子,還有 一千二百多幅作品、千多幅私藏。廖靜文只保留徐的一本素描冊子,和一幅《六馬圖》,照徐生前囑咐,將所有的都捐了出來,用徐的舊居作個紀念館。舊館在北京站附近,70 年代因為地鐵要地拆了。1973 年,文革還在火熾,廖靜文親自寫信給主席,主席才親自批準,在北京西城區現址建了新館。徐悲鴻的畫,也有個飄蕩的旅程。
2012 年我到北京,紀念館已關閉了兩年多。看到的蕭條景象,教人唏噓。紀念館所在地正作危房處理,前途難料。過去多年,廖靜文一直籌劃擴建,市政府早已批了館旁的二萬多平方米地,廖靜文還差九千萬元。
在紀念館的《愚公移山圖》是水墨畫,徐悲鴻還畫了同一模樣的油畫版本,不知怎的,留在新加坡。2006 年夏天,北京一個拍賣場中,它賣了 3300萬人民幣,油畫終於回國,在某個剛富起來的家中。
今天,中國的拍賣會,徐悲鴻三個字隨便也值千萬,假的也要。今天,廖靜文應該有 90 歲了,一生保守著徐悲鴻的 legacy,到 84 歲時才將自己守了大半生的兩件徐悲鴻作品拿出拍賣,因為紀念館缺錢。

1982 年,廖靜文出版了《徐悲鴻的一生》,大師一生,寫了 30年,因為廖的首批手稿,文革時期,全給毀了。

紀念館面對的是北京西城區的購物大街,人車爭路,過馬路要拼命。看著橫闖著的巴士,遲遲不敢過路,車窗反映著寥落的紀念館,好想問,新中國,剩下甚麼,還未毀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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