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21 January 2012

北京‧臉


神州美食,大江南北,京城都有,中國真大,廚子不會全是本地人吧。王府井小吃街,多的是游子。斜陽裡,好看的不是食物,而是人臉。

老實說,食物擺得紛雜,看著都是饞相,好像不用錢的,小吃街像個餓狼谷,滿街是業。

我愛弄飯,為的是疼吃著的人,煮的都是幸福。小吃街滿是弄飯吃飯的人,我倒想這裡的廚子怎麼感受。煮和吃都那麼急忙,不問咸苦,每天做著同樣事情,嗅著同一般味道,看著同一般的臉.....

常識告訴我們,找好吃的除了找多人的店子。我想這還不夠,專注的廚子弄的總不會餿,誰會毀掉自己所出?可能是要價高,這家舖子少人光顧,廚子卻沒有憂容,也不叫客,還是那麼專注,遠鄉的美味,可惜游子已飽了。
繁雜的小吃街,我倒同情這裡弄吃的,招呼要吃,喘不過氣,客人爭相付鈔,吝嗇的是稱許。

滿街攤子,少說也有過百,整整的列著,像排排的囚牢。擺著的除了紛陳的食物,還有張張的倦容,晚陽底下,照得落寞。
小巷裡,渾雜的不只是濃濃的肉香,還有各自的鄉愁。

在京城待過的人,相信沒誰會比齊白石更想家。齊白石是湖南人,初到京城時已經 39 歲,花了十多年,週遊天下,到 53 歲才定居京城,一住四十年,直至終老,享壽 93。在京城,齊百石畫了很多家鄉的事,蟲子瓜菜,天真爛漫,看的無不歡喜,中外皆是。老人原名純紫,白石是故鄉名字,白石鋪杏子塢,大師的家鄉,像畫。

大師畫了大半生畫,都是學著古人,畫的都是〝雅〞畫,不問人間,到不惑之年才要〝還俗〞。老人說是〝衰年變法〞,其實是返老還童,回復一片真心,畫的盡是塵世的事。

今趟到北京研究,要到中國美術館看畫,正在展覽近代六位大師的作品,白石老人的真跡,還是第一次看到,倒因為畫書看他的多;引我注目的,反而是少看到的任伯年。
 

任伯年《趙德昌夫婦像》局部
任伯年比齊白石早出生廿四年,1840 年,中國水墨已畫了千多個年頭,頹墮委靡。任伯年的畫,生氣活現,著名的是人物畫。中國畫在宋代以後都不重視人物畫,肖像多是死人的,拜祭用。畫家關注的是世外山水,畫的都是神仙,俗世的人,不用關心。館藏的《趙德昌夫婦像》人臉用上了顏色、陰暗,加強實感,人物的佈局自然,很有生活感。沒有記錄,我相信畫家是對著真人畫的,有血有肉。任伯年跟京城沒甚關係,平生多活躍於上海,對西畫多有接觸,還學了洋人的幽默感。
任伯年《鍾進士》局部
近距離觀賞,看真了筆法和細節,畫家不只傳統技法出神入化,而且把傳統人物加多了人性。鍾馗本是嚇鬼,作個鬼臉,捉鬼也是樂事,陰間有何可怕?


蔣兆和 《農民頭像》局部
民國以後,徐悲鴻說改良中國畫,要寫實,多寫人物。他看不起明清畫家,除了明代的徐渭、清末的齊白石和任伯年。徐悲鴻本身的畫藝不是絕頂,一流的是他的眼光。給他看得重的還有展中其中一位大師,蔣兆和。

蔣本業是雕塑,繪畫自學,比誰都愛人臉,傳世的「流民圖」畫抗戰的苦民實況,畫成連侵華日本兵都怕,搶了去燒,輾轉給救回來,只留下片段,也是萬幸。「流民圖」現存何方,撲朔迷離,在館中,看到的只有其它作品,足以體味大師刻劃人臉的深沉。蔣一生大部份都在畫人,古代的人物畫得像今天的總理,今天的農民像古代的聖賢。我相信,在大師心中,人臉是畫家生存的理由。

奇怪的是,蔣兆和沒有跟留學法國的徐悲鴻學過畫,世人卻說他是徐的傳人,有「徐蔣系統」的叫法,像個特務機關。想落也是,特務要〝抓〞的,也是人,活的。

任伯年生得幸運,家裡長輩都是名家,大伯父任熊的《自畫像》我最喜歡。
任熊 《自畫像》
任熊一生不甚得意,把所學的傳統筆法憤然壓扭,衣衫襤褸,故意失禮,露出筋肌,光暗分明,藝術家的挫落,身體說了出來。任熊沒有習過西畫,卻比徐悲鴻早半個世紀,尋回失落很久的人臉,告訴我們,人是有感覺的,每個不同。

我的理論是,清末民國時期的有為畫家,將中國畫從世外帶回人間,畫人臉是對生命的一種歌頌,因為人誰無死,life is only a journey,畫家記下的是旅程中的一刻美麗。任伯年的鬼臉、齊白石的蝦蟬、蔣兆和的農民,告訴世人,死亡並不可怕,活著就是幸福。獨個兒看畫,不怕寂寞。

美術館就在王府井大家的北端。在南端小吃街找吃時,還沒看到,京城的人臉現代化了,而且很大,沒有挫落,只有壓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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