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27 January 2012

北京‧牆

旅途上,最怕是留情。
離別京城的早上,想還有未告別的朋友,陽光出奇地亮麗。


看過大劇院的霧,也看過她的昏,還未看過她的晨。在北京四天,第三次看大劇院,不捨得像個戀人。

從未如此靜靜地看人民大會堂。以前來時,車停在階級前,下了車便湧進走,只看過它內堂的大,沒看過它外表的剛。梁思成說它的偉岸就是因著它的十幾根柱子,整齊而統一,重複而不單淍,少有的明亮,晨光底下,看得清楚。
規劃大劇院時,甚麼都可以,就是不能高過大會堂、騎在人民頭上。今天看來,在視覺上,是有理由的。第一次,我支持黨的決定。
相對著,兩座巨型建築都有個共同作用,是大群人的聚點,然後一齊拍掌。大會堂內裡的會聚,決定國家的未來,大劇院內的歡笑是嚮向國家的幸福。大會堂內的戲假,大劇院內的戲真。一假一真,辯證得很。
我很奇怪,當初反對大劇院的人為何沒說她像墓。擺在這裡,大會堂像碑,新中國,葬了很多舊事。
大劇院別一方是個四合院,晨光掩映,我忽然想起,還未好好跑過京城的胡同。
聽說北京胡同,八百年前蒙古人開始,到今天已有 3 千多條。在籌辦 2008 奧運期間起,因為土地徵用、美化市容、地產霸權,whatever, 每年就有 300 條胡同消失於京城。我沒有做調查研究,正如主席教導,就沒有發言權。
也有聽說,北京市政府努力保育了 300 條胡同,作為旅遊重點,甚麼咖啡店、酒吧、仿古茶館都有,我 budget 不多,更加不敢去。

更有聽說,北京胡同標誌著本地的社區文化。胡同內,都是四合院,四合院都是牆圍著,一家四堵牆,一條胡同巷子,左右是牆,何來社區?

我對北京胡同認識不多,卻感受甚深。第一晚,獨自在旅店旁的胡同小館子吃了碗牛肉面,吃後在館子拍照,廚子笑著問我何處來。我答他從香港來,他問香港泠不冷,我說不比京城冷。「小心著涼!」廚子揮著手說。


共產黨建國初期,雄心壯志,信念清晰,就是要推倒重來。走出紫禁城,才會發覺,皇帝離人民多遠。城牆不是用來抗敵,而是蓋人民的臉。推倒城牆,不是建設,只是象徵,梁思城就是不懂,政治!
反對推倒舊都城牆的梁思城計算過,要拆掉差不多 40 公里長、十米厚的城樓,要用一、兩個野戰軍,用炸藥不停地炸毀城牆,也要多年;炸後的灰土,清理也要八十三年。梁只看到古城的美麗,看不到的是,新主子的決心。

梁思成和林徽音生前的四合院舊居在東城區我住的旅店附近,雖然不是文物保護單位,但已登錄準備受保,起碼也是項〝文物建築〞。2012年 1 月還未結束,已被購有地權的大財團拆掉,讓路新經濟。

2008 年,全世界都看到,沒有甚麼可以阻檔,共產黨的一往無前。他們的信條是,歷史的演進,是靠鬥爭,不是發展。舊的不去,新的那來。我真誠地相信,在新主子心中,拆掉舊胡同,就如拆掉舊城樓,都是為百姓好的。只是,如舊時代一樣,百姓沒有自主權。推土機堆倒的不是牆,而是希望。


旅店旁是蘇州胡同,看到的卻不是水鄉的秀麗,而是一片殘破與無助。如果連小小一個公廁也要這麼寒傖,連洗手盤都沒有,我寧願相信推土機。

孫隆基說得好,在中國文化的深層底處,我們對排洩物的處理,還像個嬰兒,總渴望別人會處理好。殘留的,埋了便算。

我不是說反話,無論舊城多好,總有留著點子孫的不肖。詩意般的樓牆,冬日正好,轉角卻是撈錢的舖子,不求保育,只求利錢。

在倫敦時,家在保育區,掛個衛星電視接收碟也不許,不用說開舖子。

京城很大,來三次不夠。下次來時,要跑胡同,好好看牆子,泥的、還有鋼鐵的。


到了機場,時間還早,肚子剛餓,卻不想花錢,便學著大夥兒,買了個康師傅紅燒牛肉面,用機場提供的熱水,燙了來吃。

吃著古早味,世界頂尖設計師的現代機場裡,新中國的辯證,感覺一流。吃完,便是後悔。



旅途上最怕,就是留情。







Thursday, 26 January 2012

北京‧擠

 
今趟在北京,要找地鐵,是逼出來的。

前兩次到北京,不用找路,在旅店門口跳上朋友的車子便是,沒有想過,原來京城也有地鐵,說來慚愧。

由東城區到西城區,從 google map 看,不出十公里,的士應該不貴。順便 print 了張地圖,怕自己土話不靈。的士找了三次,都說看不懂地圖。零下五度,便找地鐵。
北京地鐵站易找,旅店前轉過彎便到,滿心歡喜,可是進口處的寒傖,心又涼了半截。怕進了,出不回來。此刻,才懷念 MTR 起來。

這種感覺,以前在上海也有,已經是浦東發展區了,地鐵站口多是寒傖,跟大都會不襯。北京人樸素我知道,今天盛世有點 unbelievable。回頭也難,唯有繼續探險。想堂堂首都,地鐵站總會有路線圖吧。以前在倫敦住過,路線怎多也難不倒我。


北京地鐵的佈局,很像倫敦,教我放心。

中心走線,由東至西貫穿市內主要景點,王府井、天安門。由南至北,以兩條主線貫穿東西兩側,像個〝井〞字。聰明的地方,是圍繞著市內心臟地區的循環線,多點轉線,簡單方便,不易走失。北京地鐵始動於 1969年,比英國人建的世界第一條 tube 晚了一百年,卻青出於藍,果有 metropolitan 風範。只是不明白,路線圖掛得那麼高,姚明怎會坐地鐵?(其實,大部份都很 user-friendly 的,這個是異品,所以就拍下來。)

找了要去的站,暗暗地練好拼音,買票時還著意說多幾次,售票員忙著點頭,好不耐煩,也不見他按了甚麼鍵子,收了我兩塊錢,從手上的一疊車票,派了一張給我。後來跑多幾趟,才知道在北京坐地鐵,任何路程,皇恩浩蕩,一律兩元。就這樣,就原諒了地鐵站出入口的寒傖。MTR 的美侖美奐,乘客是要付鈔的。

可是,和 MTR 一樣,北京地鐵,還有不可原諒的地方。
MTR 不是世界領先,起碼握手環還未掛上廣告;首都的勇猛得多,能夠掛上的、能夠貼上的也有廣告。乘客像北京鴨,廣告硬啃。北京車費平宜,可能要賣廣告補貼。香港車費出名的貴,還要我們眼睛受罪。列車像個妓女,身體賣得就賣,每一寸都是錢。在香港,電視免費,因為有廣告,為何地鐵還要收費?看電視還好,廣告時間,可以如廁。(說來,很多北京地鐵月台,都有廁所,只是濕暗。)

大抵,廣告公司的老闆不用坐地鐵,車廂那麼擠,回家那麼倦,誰會看廣告,看了心情怎會好? 
Stanley Kubrick 的經典電影〝Clockwork Orange〞中的主角是個暴力青年,醫生的治療方法是強逼他每天不斷地看暴力鏡頭,連眼皮都上下勾起來,不得合眼。最後,青年不單只對暴力麻木,對世界更是。
地鐵無處不在的廣告、訊息,幸好我們還能合上眼睛,任它們霸佔視覺空間,人只是擺設,廣告看著我們。

視像空間單一化,我懷疑,就是現代人對環境冷漠的原因。旅程讓我們思考存在的變化,滿是商業催逼的地鐵旅程,不斷提醒我們:「你,只是個消費者;我,只關心你的錢包。」

有個京城朋友說過,搞娛樂到上海;搞文化到北京。王府井有頂大的書店,在北京地鐵,卻少人看書,看的都是手機、iPad、或自己的行裝。

 文化,在北京地鐵,似乎給擠走了。


 1950 年代初期,新中國政府要拆舊城牆,其中一個理由是要擴建車路。當時人口不過四百萬,汽車不多,有的都是腳踏車,當時的領導人果有遠見,料到今天京城會擠。
 
2011 年的一次人口普查,北京常住人口已逼近二千萬,跟倫敦看齊,人擠車堵。我在倫敦時,很多人還可以看書、看報。擠,不是藉口。
 
京城可能有點特別。十年前五個本地人有一個外來,現在 三個中有一個。北京地鐵多行李,我本來以為是春運的關係,但很快便發現,往返北京火車站的路線,行李都那麼多。
 
像香港,北京地鐵站的月台都劃有進出區域,好讓停車時到站的乘客先下車。我的經驗裡,京城列車停站,五次只有一次對得準,反正都擠,上車下車都不讓,煞是熱鬧。有趣的是,推推踫踫,卻沒聽過惡言相向,大概京人真趕,沒時間吵架。
 
可能,北京還有點文化擠不了,生活如常,罵也沒用。北京地鐵班次不及香港的密,罵娘聲比香港少。
 
擠在車廂裡,最有文化的還是後面準備下車的會輕叫一聲「下車」,前面檔路的讓不讓路,也沒怒言。唯有左逼右退地讓後面要下車的推出車廂,過程自然、快捷。我也從未見過有人下不了車。很快,我便掌握了其中奧妙,不慌不忙,只要擠得位子,靠群眾力量,便不會走站。
在北京,坐地鐵,都是逼出來的。


 
 


 






北京‧輪

走故宮,真要坐轎子。

由天安門徒步走到神武門,直線不停地走,少說也要半句鐘,何況門券 50 大元,總要學梁思成,「瞻前顧後、左顧右盼」,才值回票值。五百年的路,三個鐘少不了。
神武門外大夥地叫客,多是客車司機,看準出來的都會腳筋疼,中國滿是生意人。坐三輪車返王府井才三塊,著實便宜。
 還想看點胡同風景,推卻了三輪車伕,踏上紫禁城下河側的北河沿大街。

1950 年代初,新中國要拆舊城牆,其中一個理由是要找舊磚子建新房子。大街上的,倒還新鮮,不知是否那時建的,新中國,比舊的更愛紅。
紅帽子疊著樹影,紅牆外的自行車惹得我好奇,車上的準是個老外。
18世紀初,法國人已發明木輪自行車,沒有鏈條,頗難駕駛。今天模樣的腳踏車,要到19世紀中英國人不斷改進,至1889年待充氣輪胎出現才大體完成。上海最早於18 世紀中已輸入自行車。京城遲了半個世紀。


電影 "The Last Emperor〞裡,少年溥儀,踏著自行車,宮內行走,頗是得意。自行車是小皇帝的英國人導師 Reginald Johnston 送的,教他的不單只踏車技術,更是科學精神。那輛車子,會不會是皇城第一部,無人知曉。肯定的是,兩個輪子,載了小皇帝前半生的第一次〝自由〞。
溥儀可能是唯一在皇城踏過輪子的人,可惜的是,他的輪子從未跑過京城街頭,今天的百姓比他幸福。
忽然間,問自己,為何沒有想過在京城租輛單車,像在三藩市般,闖蕩天涯?才發現大街上有單車租賃舖子,有點後悔。唯有自我安慰,京城路險。

早期自行車都是洋貨,自然價貴,相宜之下,單車租賃早於民國時期出現。49年後,中國便成單車大國。所以,說在中國踏車是危險的有點不實,單車專徑,到處到有。到京城,不踏輪子,有點浪費。下次吧。
沿著街走下去,驀然看到輛載貨的三輪腳踏車子,熟悉得很。
少年時候,暑假都在深圳家鄉渡過。那時,神州一片熱紅,不信科學,只信勞動。祖母是個模範,赤著手就拉起木頭貨車,從公社運送新鮮瓜果到火車站,好送香港。我和小叔,幫忙推車,路上偶爾看到這樣的車子,好生羨慕。
六四之後,神州開放,深圳走得最前,建設最快。我也奔波海外,少了回鄉。5 年前,祖母病危,從新加坡趕回,街上到處高廈名車,三輪腳踏都不見了。
不久,因事返新加坡,祖母便猝然謝世,一生勞動,享歲 98。在京城街頭,看著輪子,恍如隔世。


說京城車險,也不是沒有道理。我不曉得,京城可有輪子載客規定,在香港,單車不淮載人,可是街上守法的仍然不多,單車實在好用。可能是單車大國,尋常都有,神州少見載各。所以,當見到一家都在輪子上,不禁莞爾。信他們趕著回家做飯,溫暖得很。

大街往下走,不期然又回到廣場。

長安街廣,連坦克車都走得過。單車專道也不遑多讓,可是輪子寥落,不及 89 年時春夏交加之間般川流,載人救傷滿街都是。

輪子,你還記得嗎?







Wednesday, 25 January 2012

北京‧門




故宮,很多門。
若不是給新中國拆了,天安門前還有中華門。天安門後便是端門,才到午門。穿過了太和門,皇城最觸目的太和殿便到。每道門深有十米,像隧道,每過一道,總有點寒意。

明朝的臣子不好做,見皇帝老子說了不中聽的話便要捱棍子。走這麼多門,可能就是讓臣子多多計謀,今天皇帝老子愛聽甚麼,好保腦袋。不幸如果真要推出午門斬首,這麼多門,有點時間,好望老子忽發慈悲,刀下留人。

梁思城說這個設計,像叫人看畫,每過一門,像畫流轉,重複中卻有變化,如樂章的進行,雕樑畫棟,紅牆綠瓦,便是音符。梁思城說這是建築的美,故宮的美。

古代做朝廷大官真辛苦,三更未過,便要殿外聽召,走這麼多門,心膽俱驚,那來心情看畫聽樂,況且天還未亮?

對朝廷大官來說,皇城未必是美事,那皇帝老子呢?皇城最後的主子溥儀就說過它是一座監獄。

在電影〝The Last Emperor〞裡,少年溥儀得知生母死了,驅著單車要出皇城,衛士趕緊關上大門,無論小皇帝怎嚷,誓死不開。電影的導演 Bertolucci 是 Freud 的信徒,影像富有心理分析符號,那道城門〞隧道〞應該是象徵女性陰道,大門關上,皇帝夢胎死腹中。

聽梁思城的話,多看門前門後的景象。他說故宮是一個群組,各有關連,雖然經歷了兩個皇朝,卻組織有緻,風格統一,因為都是嚴格按照明清兩朝工部訂下的「工程做法」。

試想,明清兩代,經歷五百多年,若果沒有嚴謹規則,任令每代的〝設計師〞自由發揮,留下來的不會是今天的佈局和樣子。危險的是,代代的重複,便會千篇一律,沒有生氣。梁思城教我們每走幾步,每過一門、一殿,便要「瞻前顧後、左顧右盼」,讓時間慢慢流動,進入不同的空間,欣賞不同光影、輪廓、色彩的變化。
 
第一次到故宮,看的多是帝家的珍寶,聽的都是宮廷的恩怨。今趟來到,聽著起伏的音符,看的都是光影的幻變,信步閒庭,歷史在舞動,閃爍樑柱磚瓦間。

故宮的中軸線上,立了六座宮殿。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是「前三殿」,是樂章的「主題」,明亮而突出。過了乾清門,「後三殿」便出場了。乾清宮、交泰殿、坤寧宮欠了「前三殿」的雄奇,卻秀麗可人,各有風姿,是樂章的「變奏」。如果說「前三殿」帶給觀者的是雀躍和興奮,那麼,過了乾清門,便是悠然與輕鬆。帝王家,尋常路。

溥儀三歲登基,皇帝也是做了三年,1911 年,失了帝國,仍保得住皇城,六年後重登皇座,國土只有紫禁城,出不了午門。皇城仍是個大牢。民國 14 年,北平換了主人,馮玉祥把清代最後一位皇帝趕出皇城,一了百了。那時,溥儀才 19歲。Bertolucci 拍他出城那一幕,六個大兵推開神武大門,溥儀緩緩出城,腳步沉重,有人叫了聲 Your Majesty,溥儀側步避過,演員尊龍 timing 和 pacing 一絕,憾人心魄。城門終於開了,墨鏡底下藏的卻是驚恐、徬徨。我到了神武門前,有點猶疑,還有點不捨,發覺也有三兩遊人徘徊欲返。帝皇風景,過眼雲煙,不禁讓人回首再嘆。1950年代初,新中國政府便決定拆掉差不多40 公里的古城樓牆,倒掉 1,100 萬噸的灰土,一代一代的築建,八百年的驕傲,只得紫禁城仍在。
當時,梁思成極力反對,理由不只是文物的保護。他看到古都多年都是帝王家,公園景山百姓沒份兒。新中國既然為人民服務,應該多建公園讓百姓多走出胡同,逛逛公園。他建議將舊都城樓改為公園,多建涼亭、花池、供人休憩,兼可臨高眺望,八百年的滄桑。 The rest is history。
走出神武門,護城河結著延綿白雪,好不壯觀,隔岸還有人放風箏,寥寥只得一對,帝家樓上,好不寂寞。梁思成的 40 公里〝綠帶〞,如何美妙,落得只是空中樓閣。
建不成,京城的天空,少了很多風箏。






北京‧看



真的,現今中國經濟火熱,連天安門前衛士也要備個滅火筒。

天安門是個傷心地,廣場有血,城樓有冤,紅得像個火海,不敢上。

到故宮是要看畫,進了去才發現藏畫的武英殿關閉了,原因沒說,恐是借人俱樂一番罷。

武英殿在紫禁城的側旁,偏離中軸線,也偏離了線上的人流,站在側廊回看,皇城真大,自己似是風箏,斷了線。

1998 年舉家到北京,故宮當然是要去,中國人一生起碼一次,人看我看,皇帝的事嘛,甚麼都要看,回家甚麼都記不著,只靠照片証明,曾經到過。

如今,一個人到皇城,不用趕,既然付了費,看畫不成,便看別人,看他們的〝看〞。
1998 年,電子相機不是沒有,菲林還是便宜。如今連手機都可次拍照,人手一部,此起彼落,似是要招皇帝皇孫的魂。忽發奇想,為何不找些演員,扮扮皇帝,反正現今中國,連蛋都假。說不定,真找著唐國強穿起龍服,大家肯定以為雍正大帝應召回魂。中國人,沒有皇帝不成。

我看著不明白,難道現今所有相機都有防震,你爭我湧,拍得怎好,也不會像紀念品堂賣的明信片清晰吧。噢,明信片不可以即時 upload 上 facebook,真是!
還是,中國人愛群眾運動的呢?人家做的,老子也要,主席說過,群眾永遠是對的。以前在倫敦工作,老闆兼營旅行社,聽他說過,日本遊客的生意最好做,每到景點,下了車拍過照便走,整整齊齊,從不離隊,也不發問。80年代,是日本人天下;如今,都是中國人,改變的是導遊語言,不變的是遊客。
皇城倒不盡是人頭,偶爾也看到有人慢慢地找角度,耐心等光,洋女子拍成了便對我眨起單眼,似是同意, photography is a lonely business. 嫣然一笑,又霎過去了,像快門。

中國人不只愛看,也愛窺。窺起來,也像古人。中國建築,從來不重私隱。

古人相信,人皆可以成堯舜,聖賢當然坦蕩蕩,非禮勿視。不能說古人這種說法有問題,只是過於理想化,不解人類本性;其實這說法也不全對,食色性也,可以說古代哲人太了解人性,一代又一代教導我們要識禮守禮,只要人能夠克己,世界就和平。古人不懂得,魔鬼的誘惑。

細心地想,這種通通透透的設計,不正就是「正大光明」的反映嗎?皇帝老子是聖賢,執政為民,做事光明磊落,怎會怕窺?可惜的是,皇帝只得一個,公公滿城都是。

更糟的是,皇帝老子也愛窺。

皇城始建於明代,大內密探也始建於明代。率土之濱,莫非皇帝探子。皇城易主,少數統治多數,自然 paranoid 得很,防漢反清,不靠密探,還要靠誰?

雍正出了名的省儉,他辦事的養心殿窄細簡陋。他也是出了名 paranoid ,最會用探子。那時沒有 internet,百姓不懂翻牆,想他一定不像今天的領導人那麼忙。少費神,窗明几淨,真的可以養心。一間小書房,窺探了天下。

真的不知道,是否這種窗明几淨的建築精神,渾上了皇帝老子的 paranoia, 就培養了中國人愛窺的性格。然而,在我來說,這種設計很好地,便利了 photopgraphy 。
法國人發明 photography 時,紫禁城的老子是道光皇帝。他跟洋人打了幾場敗仗,1842 年簽了《南京條約》便讓洋商洋貨進了來,連攝影機也是,在上海,更是時麾。在京城,老爺子連火車也怕,何況是攝人魂魄的 camera?老爺怎會照像。

現今流傳著最早的皇城主子的照片,是慈禧太后 70 大壽前後時拍的。Photographer 是當時駐法公使裕庚之子裕勳齡。1903 年開始,裕勳齡拿著從法國帶回來的 camera,花了兩年時間,拍了很多老佛爺的照片。誰說老佛爺不喜歡新的東西?幾年前,有人竟然找到老佛爺 50 歲的照片,洋人拍的。

今天拍皇城應該不用兩年的光景,看著冬日斜陽,我想四個季節便可,老爺子不在,省點工夫。1942 年,道光皇帝打敗了仗,給中國帶來百年恥辱,直至如今盛世才可以吐氣揚眉。1949 年,共產黨打進京城,當家作主不久,便拆掉舊京城牆,一新氣象。我常想,紫禁城的恥辱,為何不一起毀掉?還要拿來己用,皇城樓上,耀武揚威?

在故宮,讓我們窺看得見,是恥辱,還是光榮?

拍下這將照,驀然想起了卞之琳的句子,「你站在穚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原來,photography,也是一種窺看。












Tuesday, 24 January 2012

北京‧聊

在北京的第一個早晨,寒風凜冽,走出旅店,擘頭便看到路旁報攤賣報的穿得厚厚,罩口的布拉得高高,煞是有趣,便想跟她拍個照,好証明京城的風。看她正跟人聊著,不好意思打擾,便站在一旁等候,良久,聊得連狗兒也不耐煩,扯著主人要走,然後緊接的又是來找聊的一幫,泠風吹走了我的興緻,反正賣報娘子不會走。
在胡同小館子吃餃子,菜還未到,鄰桌已在辯論,新來的客人是個日本還是韓國人。當我拍照時,還肯定說我是個記者。我轉過身跟他們拍照,告訴他們我是從香港來的,他們有點困頓,提醒了我的普通話水平,便慢慢地拼音:「x-i-a-n-g-g-a-n-g。」聽了,他們互望一下,才笑了出來。「 xiānggǎng zài  ?」很重的鼻音,聽不出還有沒有「er」。說完他們便問我年紀,一個猜 40 多,一個說 50 罷。若果不是看了五隻手指,他們這頓飯,肯定我請客。走時跟他們握手道別,說句 「pao chong」,他們在笑,我看他們碟子仍滿。
轉頭時見館子角落有人對窗吃飯,猜他不會是地道。

北京人愛聊,老舍最明白,一本《茶館》,便聊上半個世紀,從清朝聊到民國,國家大事,個人恩怨,都灰飛煙滅茶水菜飯之間。

「總之,這裡是當日非常重要的地方,有事無事都可以坐上半天。」老舍的名劇,全部發生在茶館,是「一句台詞勾畫一個人物」的好戲,在老北京,國家興亡,是聊出來的。就算沒有茶,踫面就是要聊。
可能是這個緣故,北京話很重鼻音,聊世事無常,不煞有介事不上心。我恨我的普通話,到了京城,除了點菜,甚麼都不敢說。
大兒子在新加坡諗過幾年中文學校,說得一口不錯的〝華語〞,三年前帶他到上海,去年到台北,老抓他作繙譯。一個人在京城,不敢聊,只有光羨慕。直至到了故宮,可能是皇廷懾人,也可能是看到煙飛灰滅,總想聽聽真實聲音,總想找個人聊聊國家興亡。便跟著一些導遊團,聽歷史的波濤。

聽了一些都是百年恥辱、民族大義,我都不懂,便找個偏廳看看有沒有白頭宮女,細話當年。

宮女找不到,白頭的是佟先生,伴著一對洋夫婦,說著流利的德語。聽他的語調,高低抑揚,不似是在介紹,倒像是在討論。心想,他會不會是個大學教授?當洋夫婦跑開看其它東西時,我問白頭先生是不是中國人。「當然是!」又一次提醒我,爛的普通話。其實我想問的,他是否「dé guó huá qiáo 」。原來,他的德語是在北大外語系學的,他反問我怎聽得出那是德語,我說因為它不像英語。我問那對洋人夫婦是否他的朋友,他想了想便說:「帶了他們幾天,已成朋友了。」我明白他的意思,便說要很他拍照,他非常合作,怎擺都行,還給了我 email address, 著我回家 email 照片給他,還鄭重地教我他姓的是「佟」,應該諗「tóng」,不是「dòng」,是滿族大姓。我竟然和滿族大姓聊過,在紫禁城,滿心奇妙。
從故宮神武門走出來,給個四川來叫 Alice的少女跟上,說要找外國人聊聊,好練英語。她的英語說著也算流利,拖著單車,說要到前頭找間 café 坐下好聊。我想在京城喝 coffee 怎通,便說還要拍照,便推了四川姑娘,相了張照便算,Alice 蠻有笑容,很 pro。沿途拍了幾張城頭落日,回頭時見 Alice 伴著個年輕洋小子,推著單車,邊行邊聊,看不見我。

在 café 聊,的確不是中國人的事。法國人也愛聊,在咖啡館,在酒廊。始於 十六、七世紀,法國人愛聚在一起討論文化藝術,以顯示其知識水平、品味身份,後來便發展成為 salon (沙龍), 品評人物、藝作,以至政事。後來在 十八、十九世紀,沙龍更成為法國選拔畫作的最高殿堂,入選的畫家,聲價百倍。徐悲鴻在法國時,也入選過。聊,可以聽到一個民族的心底話。

老舍的茶館,「時常有人打架的,但是總會有朋友出頭給雙方調解;經調人東說西說,便都喝碗茶,吃碗冷面.....就可以化戈為玉帛了。」想想,如果文化大革命,都只在茶館裡進行,多好。

順著故宮的高高紅牆,看著平常百姓向晚回家前的聊,京城的歷史,能說得清楚?
告別京城的當天早上,我決意要給賣報娘子拍個照,好運的話還可跟她聊一聊,問她怕不怕泠。還是要待她跟過路的聊上半天,才快快的給她拍了張照,買了份報紙,要一元五分,給她兩元,說不用找,因為今天我要回 xianggang。她沒作回話,合了眼便睡,京城風猛,我沒有怪她。

在往機場的快軌上,冬陽正好,旅途上的人,聊得開心。看著他們,我明白到,中國人,能聊就是幸福。




Monday, 23 January 2012

北京‧緣

旅行,是要講點緣的。
到北京研究徐悲鴻,除了看畫,還要請教專家。約好了中國美術研究院退休教授郎紹君。現今凡是諗中國畫史,中外名家合寫的《中國繪畫三千年》是最好的導讀,內裡近代的一章,郎紹君寫的。

中國人感情豐富,古人講忠君,今人講愛國。新中國早年,甚麼都是愛黨愛國,歷史研究也是,藝術家的忠誠,重要過作品,都是同一個面孔。文革以後,郎紹君重新審視近代中國畫史,放下口號,作品先行,帶來一股清風。他的《論現代中國美術》,劃了一個時代。


郎紹君
郎家住朝陽區惠新北里,地鐵從北京站去,卅分鐘便到,附近除了研究院,還有視覺藝術館、魯迅文學院、中國現代文學館,書香濃濃,文質彬彬。到時,教授正在寫字。

第一代研究徐悲鴻的人都說他偉大,因為他愛國。郎紹君說要看徐的兩面,不要只聽他的理論、情操,還要看他的實踐。教授同意我說,徐是個 paradox,講得太多,實踐得少 ;然而他的歷史地位又真的很重要,不是因為〝主義〞,而是〝教育〞。席間,我談到一篇新近發表的《徐悲鴻形式語言的改良》,說它代表了研究徐悲鴻第三代,理性和深入。原來作者華天雪是郎的學生,我手上的是她的博士論文,郎教授指導下寫的。
華天雪、郎紹君
教授二話不說,打了個電話,不到十分鐘,華博士便到。我告訴她,在她的文章裡,她答了個很重要的問題,究竟徐悲鴻改良中國畫的甚麼〝形式語言〞?我說我的研究得靠她的洞見,認為她是第三代的代表,只問學術。而我?年紀不計,但願趕得上第四代吧。
華諗完碩士後,在研究院工作了九年才拿到博士,現職研究主任,看她的樣子,讀書真可使人年青。談著看著,老師學生,仿如父女。一代學者,有了傳人,教人欣慰。

徐悲鴻《孫多慈像》
1953 年 9月 26 日,北京,徐悲鴻逝世;徐的一個在台灣的學生聽了噩耗,閉門哭了三天。學生的名字是孫多慈,還為老師服了三年孝。

徐悲鴻一生有過三個夫人。16歲,父母之命,徐逃也不了,被逼和一位農村姑娘結婚。20 歲的徐悲鴻離鄉,留下妻小,兩年後,妻子病逝。

第二位徐夫人蔣碧薇,徐在上海早期已認識,跟別人已訂婚。徐的髮妻死後未滿月便相約私奔海外,往後跟著大師東奔西跑差不多卅年。

1928 年徐悲鴻學成歸國,炙手可熱,蔣經常埋怨徐終日溺於畫事,泠落了她,不久,更與別人私通。期間多番離合,至1944 年才正式簽字離婚。
徐悲鴻《簫聲》
徐悲鴻在歐洲用所學畫技,畫中國題材,在當地少也闖出了名堂。1926年畫的一幅《簫聲》就是蔣碧薇作摸特兒的。此時徐悲鴻兩袖清風,常以夫人作畫,兩人卻常為金錢問題吵鬧。

徐悲鴻畫的人像,最多的卻是孫多慈。

1930 年九月,18 歲的孫多慈來到南京中央大學,旁聽徐悲鴻的課。很快,徐便常約她到其畫室,為她作畫。不到兩個月,徐便向朋友訴苦:「對孫已有戀愛傾向,惟不知對方的態度如何?」此後徐孫〝師生戀〞逃不過蔣碧薇的多方阻擾。

1938年七月,徐悲鴻登報聲明與蔣碧薇脫離同居關係 (徐蔣從未正式註冊)。八月,徐託朋友拿聲明往見孫父求娶孫多慈被拒。「師生關係不能打破」,孫父的說話,埋了一段姻緣。孫多慈後來嫁了個喪了妻的國民政府高官,49 年後,便在台灣長住,在大學教畫,也是個名畫家,1975 年死在美國, 63 歲。我沒有看過她的畫,聽說她一直保守著老師的教導。

1949 年蔣碧薇帶著與徐悲鴻最終離異時所拿的 100 萬元和 徐畫100 幅、兩個徐姓孩子,跟〝情夫〞來到台灣,此後再無結婚,靠拍賣徐畫活到 1978年,死時 79 歲,遺願將所剩徐畫全部捐給台北歷史博物館。

徐孫苦戀十年,生逢亂世,聚少離多。有一次,徐悲鴻在桂林收到孫多慈寄來一枚紅豆,卻沒有半個字。徐悲鴻以前在《孫多慈像》題過,「慈學生畫三月,智慧絕倫,敏妙之才,吾所罕見....」一枚紅豆,道盡女兒心事,智慧絕倫。孫父拒婚後不久,將孫多慈送到香港,一年過後,孫給徐寫信,說後悔當日因父母反對,沒有勇氣和徐結婚,但相信總有一日兩人會再相見。徐悲鴻寫信給朋友說:「我不相信她是假的,也不相信她是真心的。總之我已作書絕之。」此時,徐悲鴻與蔣碧薇己分開了多年,他還寫信給蔣母,說準備將那枚紅豆鑲成金戒子,轉贈給蔣,以示跟孫多慈決絕之心。我說,徐悲鴻是個 paradox。

1994 年,台北歷史博物館舉辦首次徐悲鴻展覽,已近古稀的廖靜文第一次踏足台灣,跟記者談起孫多慈說:「這是一個悲慘的故事,就是有情人未成眷屬。」


徐悲鴻、廖靜文 (網上圖片)

大抵,徐悲鴻是有福氣的,廖靜文嫁他時才 23 歲,少他 29。徐悲鴻一生奔波,身体積弱,第三次婚姻給他安定下來,他更而登上事業高峰,成就大事,死得雖說是太早,卻避過了一場浩劫。還有,孤獨的廖靜文,一直保守著他的 legacy。

徐悲鴻一生中愛過的女人,他畫得最少的,卻保有他的最多,也許,這也是廖靜文的福氣。

人生,總是要講點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