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14 July 2012

清水灣的幻

我們活著的世紀,甚麽都等不了。
清水灣,早知是風雨無定,才過了艷陽一天,今天晨起便又雨聲淅瀝,驀然發覺窗外的校園,年來的趕工,已建起了座新教學大樓,鋼鐵加玻璃,在山上招搖,倒配合〝科技〞這兩個字。說實在的,科大的校園,平實、簡樸、方正,從來都欠〝科技味〞。才廿歲的校園,便要再趕現代,今天便有了座 Transformer般的大樓,如夢如幻。
剛完成教助一門暑期UG 基礎課,四個星期便走遍了中國的歷史,三千年瞬間便過。期末試前幾天,日裡趕 tutorial,夜裡還要給學生補課,硬啃了多少帝王將相、仁義忠信也都不清楚,到試考完了,卷子堆叠了學生的眼睏和疲憊,自己也忘了今天的生辰。
早已告訴自己,去日苦多,慶生這回事,可免則免,讀過了三千年的興替,「也無風雨也無晴」,東坡居士的一句話,倒提醒自己要找點好酒渡過瀟灑的週末,不然將良夜何?湊巧地昨日因事〝出城〞,竟碰上了 Alamos,阿根廷來的 chardonnay,愛它 label 上的遠山、雪花般的飄香。
如斯清雅的酒,卻賣得便宜,幾年前到英國 Derby 探老 Ron,在倫敦舊居附近的一個小酒館發現了只賣7英鎊不到的 Alamos,二話不說便買了半箱,和兩瓶Famous Grouse,整整一個星期跟老 Ron 行山帶狗,聽他訴說平生,吃林裡剛發的新菌,雨後泥濘,早歸午陽後的濃茶,火爐旁閒話滲著的酒香,Derby 成了我的第二個故鄉。

Joseph Wright's Derby (網上圖片)

幾年下來,老Ron 的視力衰退到了近乎零,給我的 email 也少了,偶爾來的都是憑他過往對鍵盤的熟識於黑暗中敲出來的,雖然偶有錯串的字,意思卻是明白,老朋友的心思更是觸動。老 Ron家的花園有顆老樹,樹榦上築了一個小平台,是老 Ron  特別打造來餵鳥的,他就是最愛早上喝著茶,看窗外的鳥兒啄吃,聽BBC 電台的今古議論,窗外一展眼就是悠悠的山坡,看老 Ron 看窗外的鳥,我總不敢張聲,仿如靜看 Joseph Wright 的畫。
如此,瞎了的老Ron獨居多年,說還會間中餵鳥,看不到黄花白菌,還好聽得到小鳥吱喳。年來,人生跌宕,無所依戀,我老想再到 Derby,尋覓人間真實,從此不走;可是自己還有很多路要走,上海、廣州、北京、花、台東、Tasmania、Catena、Karkow......讀著中國人三千年的好鬥和嗜血,看著香港的虛假與沉淪,只好盼老 Ron 不要急著走。
大學沒有珍味,今天惟有拼湊地弄了盤罐頭咸牛肉白酒蕃茄通心粉,午間趁遠山的酒色,看雨後再起的艷陽,聽 Horowitz Schubert,如珍珠般灑落,心裡靜盼老 Ron 不要急著走,等待我再帶一車子的 AlamosFamous Grouse來。這算是今天的願望吧,人說生日起的願,多會成真。
吃罷,到李教授處拿卷子,看他已經整裝起來,恨不得馬上便要告別清水灣回台灣的家。四個星期下來,聽他的課,吐露著書生千古悠悠的感觸,心倒生了點情誼,有點捨不得。看他趕忙的樣子,想他今夜腳抵家門時,晚飯應該還是暖的吧。

教授家在台灣金門,聽他說,遠祖是唐朝安史之亂期間走難來到台灣的,家姓的李可能跟唐朝皇族扯得上點關係。教授的爸爸也曾於共產黨得國初期於金門當過小兵,開過大砲,拒過赤化。我說台灣是中國人最後的希望,逗得金門來的教授笑了起來,驕傲中有點憂容,我想是歴史學家的擔負吧。
在南京時看過大屠殺的悲慟,南大的徐老師還告訴我,清同治三年 (1864) ,湘軍攻克南京,不只盡殺太平天兵,還有老百姓,只是中國人殺中國人,中國史家又怎會記。回來以後一直找不到第一手資料證明此說,担心自己寫作沒有憑據,然後竟然在李教授的課裡得著,這也許就是緣吧。

這個夏天,清水灣,如此的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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