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31 July 2012

《金陵十三則》之鬼話


孫逸仙葬於南京紫金山,据說是他於1912年元旦在南京宣誓成立民國臨時大總统後 (一說是他剛辭任時於紫金山騎馬時狩獵至中山陵現址,深受其郁靈深秀的氣勢吸引,還對随行的總統府秘書長胡漢民說:「這裡地勢比明孝陵還要好,有山有水,氣勢雄偉我真不懂當初明太祖為甚麼不葬在這裡!」胡漢民便說:「這裡的確比明孝陵好。拿風水講,前有照,背有靠,左右有沙環抱,加以秦淮河環繞著,真是一方大好墓地。」孫跟著便說:「待我日他日辭世,願向國民乞此一抔土,以安置軀殼爾。」說著,胡漢民立即阻止孫再說下去,說:「先生怎麼想到這個上面。」
首先要說明的這段對話,抄自南京師範大學歷史教授經盛鴻所著《辛亥往事》中的〈孫中山與南京紫金山〉,然而文中卻沒有注明出處。我找出《胡漢民自傳》對照,卻找不到這段對話。因為很多談中山陵的文章都引過類似的故事,孫的那句「待我日他日辭世,願向國民乞此一抔土,以安置軀殼爾」更頻頻出現,所以我也抄來討論一下。
胡漢民 (網上圖片)
且不論一生儉樸,飄洋過海的孫逸仙怎會玩上林中狩獵這點貴族玩意。孫在南京待了三個月便讓位給了袁世凱,自己跑回上海準備做個全國鐵路督辦,這三個月期間,百廢待舉,不要說跟袁拉扯、著他到南京就任 (袁偏是不來,在北京更幕後製造一場兵變,以證自己不能離京) ,孫自己亦要以臨時大總統名義頒佈多項新法令、焦急地等待宣統正式退位結束滿清朝、接見外賓……我粗略計算過,在他任職南京三個月期間,他頒佈的法例、指令、議決有30多項,其中包括最重要的〝中華民國臨時約法〞,除了內閣的任命,其他主要官員任命20多項,外交事務10多項。看!他忙得開交,怎有閒情雅興上山狩獵?
《胡漢民自傳》確有記過孫實有過「上馬出府」,出祭明孝陵 (見下文)。即然是出祭,又怎會狩獵,況且,中山陵建造之前,週圍是山林野嶺,豈是狩獵的好地方,而一國元首出獵,必然是勞師動眾,又怎得上還未開發的紫金山?
另一說孫氏往紫金山狩獵是於19124月1日他剛辭去臨時大總統一職 (讓予袁世凱) 後才到紫金山狩獵消閒 (見石三友《金陵野史》,雖然是〝野史〞,但言之鑿鑿,描述的情景、對白跟前述的《辛亥往事》很接近)
台灣出版的《中華民國國父實錄》詳記有孫氏當時辭職的演說、全國通告,卻並沒有狩獵之事。《中華民國國父實錄》反而有記載孫於215日「率領文武百官謁明孝陵,行祭告禮」。值得注意的是,「謁陵後,國父因有人馬踐踏田苗,特令內務部賠償。」身為大總統,因公事而傷田地也要賠償,如此品性,你想他會剛缷行便攜左右一眾馳馬耍鎗、穿林越野。射鳥獵鴨?然後劃地為塚?
還有,我們不要忘記,孫年青時是習西醫的,也是個基督徒,且一度曾準備参予傳教工作 。孫氏早年於檀香山組織興中會時的入會宣誓結盟方式亦以手按《聖經》發誓的 (往後,孫投身於革命的水深火熱中,有意無意間淡化他的宗教背景,此是後話。)
孫死後不久,遺體移往中央公園前,宋慶齡、孫科還先給他於協和醫院的小教堂舉行了一場簡單的追思禮拜。孫逸仙一生為革命奮鬥,剛建立的新中國才不過三個月,百廢待舉,剛卸任了 (他準備督辦全國鐵路) ,便立即想到身後事 (不要說才47)
(待續)

Saturday, 28 July 2012

清水灣的味道


一場風,挫落很多綠樹黃花,堆叠在校園路邊,零落得令人看著心酸。宿舍樓外有株挺高的榕樹全名是〝垂榕〞英文叫〝Weeping Fig” ,真的很應景。

我在大學住了都半年了,日子如清水灣的風雲雨露,每天都不一樣,早上晚上也可以是兩個世界,正如今天早上雷暴,午後又放晴了,天藍得像 Schubert的音符,點點敲進了心,清水灣很亮麗。
本來,趁在宿舍的最後一個週末,約好舊友到來喝酒弄吃,看風聽海,過一個懶洋洋的夏日。最後還成不了,只好獨賞,四個人的份量,一次過弄,兩天不用張羅。反正很久沒有吃著aioli e olio,就此伴著阿根廷來的 chardonnay, 細味如青草般香的橄欖油,想像遠鄉的美好。


午後驕陽的提醒,便在往圖書館的小徑上,看新草嫩花掙扎在落葉斷枝叢中發放,像怕錯過了一個晴藍如水的週末。才留意到花草別緻的名字,甚麼的〝鋪地臭金鳳〞、〝金山葵〞、〝天堂鳥〞都有個牌子,儼如告訴我們,這個世界,有他們的份兒。

最惹得我喜歡的,還是叫〝春羽〞的一種像葵的大葉草本,樣子粗放,名字卻改得漂涼,仿似是仙子,看她如大掌般的葉瓣, 應該是鐵扇公主吧。春羽的全名叫〝羽裂蔓緣絨〞,多了層動感,泥土中的生命力。我說植物學家都浪漫,可惜科技大學只重生化科,沒有專門的 Botany,不然校園準會多詩人,多飄送泥土的味道。

小徑上委實不多鮮花顏色,連僅有的天堂鳥也給風打得飄零。天堂鳥在熱帶地方常見,寓居新加坡時總愛拍攝她們的嬌美紅潤,新加坡沒有四季,天堂鳥沒有歸息。清水灣的 Bird of Paradise好像很害羞,從來沒看過她們花枝招展過,可能是海風吹得猛吧?
看地上的〝花葉沿階草〞便知道清水灣風猛,細讀名字便知草不是衿貴,卻甚為可人,是個鄉村姑娘,沿著小階生長,風雨同路。踏著歸途上的草,怎也會耐得住寂寞吧?

果然,風後的艷陽,招惹了不少游人,我想他們應該是幸運的,能得著如許美好的日子。暗裡更為舊朋的爽約感到可惜,錯過了夏日的蔚藍、青草蔓動的味道。

Aioli e olio是意大利厨子的傑作,蒜片加新鮮青綠橄欖油便成,沒有 Da Vinci的想像力、Michelangelo 的大胆是弄不出來的--當然還有意大利人對自己出的橄欖油的極度自信 。我沒有這份自信,弄aioli e olio 總愛加上芫荽、蝦肉,請客不怕失禮。

蝦肉是幾年前於百佳超級市場發現的,價錢相宜,減價時必定〝掃貨〞,狂得連檔子理貨員也認識了,總會給我挑新到的貨。蝦肉原本是越南出的,肉身飽滿,富有彈牲,雖然急凍過了,味道還帶點海水的甜。近两年,百佳改用了南美出的,價錢不變,蝦身卻細削了,味道也淡薄了。今天在宿舍弄的,就是欠了點甚麼。

暑假圖書館七時便關門,天藍仍滿。歸途上,看仍在招展著的〝細葉龍船花〞,葉子随風的扭動,像極今天晚餐仍是那盤aioli e olio,滋味雖然不同,想念仍是一樣。

回到宿舍,才知忘了帶門匙,便到管理處找門房。原本要付手續費10元,門房說第一次,便免了門開時,今早的蒜香油香還在,門房笑問我煑過了甚麼,我說是我在宿舍的最後晚餐,看她笑得直爽,我知在往後的日子,我會深深懷念清水灣。

春羽、龍船花、沿階草和一株叫Weeping Fig的榕樹。

Thursday, 26 July 2012

《金陵十三則》之今天不上中山陵


朱元璋統治了中國三十一年,史稱洪武之治,他在位確實做到簡儉寬民,看他的皇城--再跟他的子孫在北京搞的比較--便可以有個譜。他的重農抑商政策,得使民間經過多年戰亂後生產再度活躍起來,朱棣確實承繼了一個富裕的皇朝 (不然他哪來錢貲興建北京皇城,派鄭和七下西洋) ,憑這點吳晗就認為他是個好皇帝。也不知道,1912年孫大總统領著文武百官謁明孝陵是為否了這個原因。若果是的話,倡建中山陵的國民黨要員未免對出名儉樸的孫逸仙似乎明擺著就是不敬了。

中山陵的耗費,前文說過,不贅。然而,中山陵興建前期,中國還處於南北分裂的陰霾,到中後期 (1927年開始) ,蔣介石北伐成功,旋即清黨,濫捕濫殺黨內左傾分子,擺明是違背孫的〝聯俄容共〞政策 (此政策明智與否,暫且不論) ,宋慶齡不只曾對美國記者斯諾說過蔣背叛了孫的三民主義 ,更且寫過信罵過他:「孫中山為了工農的幸福奮鬥了四十年,他們現在正受到無耻地打著國民黨旗的殘暴的反對派的屠殺...... 而你們卻敗壞了我國革命,把革命變為口頭上追思孫中山的一小撮卑鄙軍閥手裡的工具。」
1929年的那場奉安大典,宋慶齡當然有參加 (她可以說不嗎?) ,不知在她眼裡,看得到多少副真誠的面孔?

今天到中山陵〝謁陵〞說來又真的有點詭異,共產黨對孫逸仙的官式稱謂是〝革命先行者〞,偉大與否,在階級鬥爭為綱的歷史唯物主義下,還不至於得享受高于明太祖的榮譽吧。說也奇怪,共產黨沒有把孫氏從神壇扯下來,文革也沒動它分毫,歴來還是外國元首訪華時專程到訪的重地。現今還把它交給一所旅游企業管理,雖然免費開放,中山陵到處都是小吃亭子、紀念品店,林林種種,少說也有半百,連最高處的銅像廳外邊也少不了食物的混濁味道、遊客的喧嘩、孩子的哭叫、閃光燈的炫耀,相對著廳外左右排開的挺拔剛健如龍爪般的古槐,教人哭笑不得。你說,奉安的〝恭奉〞和〝安泰〞在哪?有歴史學家說大明帝國是「一個多重性格的時代」,我在中山陵頂峯上看的,大概可以說辛亥革命之後,是一個精神分裂的時代。

台灣教授逯耀東有一次在南京訪中山陵,「站在陵園大道,遙望山坡上雲白的石階,遊人如織 (?) 。陽光照在靈寢藍色的琉璃瓦上,似蒙上淡淡的一層塵。我廢然而嘆:『此陵暫不謁也罷!』於是我倆默默坐在路旁林蔭的石凳上,一種歷史的悲愴窒塞胸間,使我有泫然欲涕的感覺。

老饕即是老饕,從人擠的中山陵走出來,逯教授首先想到的便是到南京夫子廟吃午飯。坦白說,我就是讀著他的〈從城隍廟吃到夫子廟〉吃過了上海的城隍廟(很失望) ,然而到南京怎麼都要一訪夫子廟的--雖然我是在去過了夫子廟才訪中山陵,因為想在臨別之前向總理致敬,好告別一個時代。

先別說夫子廟,我在南京的第一頓午飯,是在南京大學吃的,是個大大的驚喜。
到南京的第一個早上,急著到南大探訪徐師,當然是〝尊師重道〞,更且可求指點金陵尋吃之道。在台灣,著名的小吃夜市多是近大學校園,給大學師生吃出名堂,我期望南大週邊滿是好吃舖子。誰知老師領我到一座頗為現代的高樓,獨樹在古雅的校園有點突兀,我心裡懷疑會是甚麼新式中菜。

甫進門看見排排的桌椅,明顯是學生食堂,暗忖南京的大學生也吃得多好,飯堂也有美食。到登上二樓時便進入了一廳子的雅座,老師才告訴我這是南京老店「狀元樓」辦的,金陵好吃,大學也不例外。老師快快便點了:白汁長江鮰魚、淮安軟兜(即紅燒膳背) 、芦蒿炒香干/臭干、麻醬海蜇頭、南京鹽水鴨、小籠包,再加四瓶天目湖啤酒.....(待續)

Tuesday, 24 July 2012

《金陵十三則》之南京很邪 (2)


明故宮總佔地5萬多平方米,現在一分為二,真的只像兩個互望的公園。更諷刺的是,中山東路是為了1929年那場奉安大典開闢出來運送孫逸仙的靈樞往紫金山的,17年前,孫大總統還率領過文武百宮謁過明太祖的陵!

旅游書可能怕人不訪明故居,總愛說故居原本如何宏偉壯麗,是北京故宮的樣版,這當然要靠訪客的想像了。事實上,相對於北京故宮的70多萬平方米總面積,朱元璋故宅便顯得比子孫寒酸得多。先說明太祖立國初期「天下新定,不欲勞民」,確是做到克己奉儉,「要在休養安息」,新中國明史專家吳晗認為他()定都南京主要是因為江南富庶,好養活全國人民。

然而,朱元璋決不是省油的燈,單是建皇陵也要用上十萬軍工,前後32年完事,其中耗費不問可知。皇陵是給死人的,宮殿卻是給活人的,更不會省油,况且朱元璋一起便是兩座 (另一座在中都)。可惜南京明故宮大部份建築已經不全,難睹傳說中的華麗,僅存的奉天殿本是免費開放的,我到的那天,重門深鎖,按了多次門鈴,才有妙齡女郎施施出來應門,說因為領導辦公室有拍照活動,今天不開了,就此欣賞不到朱元璋的品味。

朱元璋故宅固然是比他子孫在北京的細少,其中的原因應該跟他遷都的猶疑不决有關。然而,兩者的基本設計、佈局都相同,可以說明故宮奠基了明清宮殿的營造法則,一直維持了五百多年,《明太宗實錄》記:「初營建北京,凡廟社郊祀壇場宮殿門闕規制,悉如南京。」其歴史地位的重要性不說自明 (嚴格來說,南京故宮的規格是依照中都的,然而朱元璋後來棄用中都,中都的建築自始荒廢,湮沒黃土。)


可惜的是,明故宮卻又飽歴蒼桑,第一個破壞它的就是朱元璋的兒子,排第四的朱棣,一場奪位的〝靖難之變〞就燒了奉天殿。明末,清兵進佔南京,先拆毁後改建為兵營,最後更落得滿目蒼涼,連康熙南巡時看見它頹垣殘壁的慘狀也寫過《懷古》一詩憑吊一番:「一代規模成往迹,千秋興廢逐流波。宮墙斷缺迷青鎖,野水灣環剩玉河。」其時,老爺子既已住進了北京紫禁城,卻不曾想過復修明時故宮,贖一點歷史的罪咎?滿清夷人不去保育漢人古蹟也算了,太平軍又拆宮墙殿瓦又搬木樑磚臺去建自己的天朝宮殿就說不過去了。最後,孫總理的靈仗大隊將宮殿城樓一剪為二,怎對得起是文明大國的歴史?


現今,故宮改成了公園,倒有點意思,平和、簡潔、自然。可能它作為旅游景點的商業 (不是文化) 價值及不了明孝陵、中山陵、總統府等等,公園只是若有若無的修飾。我踫到的〝遊客〞出奇地少,稀客中也多是本地人,放風箏、跳社交舞、散步,春日底下,說不出的悠然。因為大部份的古建築都毁掉,公園只保留了少數的原石柱台 (大部份於新中國時期給解放軍深埋了) ,背著進口的奉天殿,不會感受得到它600多年的古味,嗅得濃濃反而是一份親切感,這份親切感莫如進口處看守員亭子上的〝便民服務項目〞告示:「免費提供問路、旅游查詢,免費提供熱水,免費提供針綫,免費提供急救小藥品,免費提供打氣筒服務。」不是因為剛才「明故宮博物館」無故關閉(沒有告示) ,我對中國旅游業的惡感真的可一下子改變過來了。

Saturday, 21 July 2012

《金陵十三則》之南京很邪

不用千年古蹟、帝冢,樹鬱蒼蒼的紫金山本身就值得盤桓,尤其是春日早上,雨霧紛紛,好洗凡塵,可惜的是,中山陵密密麻麻的人頭,喧囂的導遊呼叫聲,怕總理的天靈也不得安寧。總理遺像擺明是不准攝影,閃光燈硬就此起彼落,看著管理員一臉無奈,不知喝止得誰,我迄自向孫先生躬了個鞠,便走出了靈堂,才聽見導遊向他的〝鴨子〞解釋民國年號的來由,11年的差別,百年的分裂......


都說中山陵勢高於明孝陵,由此徒步走到明孝陵不用十五分鐘,途中樹影重重,確是寫意,路上還有些高雅的旅店,其中更有〝國賓級〞的,庭院深深,偶爾進出名貴房車,我看紫金山真的不是浪得虛名。旅游書上說朱元璋用了三個大臣級的風水師都一致認為紫金山的「獨龍阜」是〝龍穴〞,建陵於此必可千秋萬代。朱元璋埋土之後才不過四年,留給孫子的帝位便給叔叔搶去。1929 , 中山陵奉安大典之後二十年,蔣介石便敗走台灣,風水師那裡信得過。
 

來南京前告訴一位專攻中國軍事史的同學,他即時的反應是:「南京?很邪!」雖說是十朝帝都,龍盤虎琚,史上都於南京的都「國祚不永」。連朱元璋登位後第一年就已經下旨:「以金陵為南京,大梁為北京。」之後朝廷上多有討論遷都何處,直到15年後朱元璋寵愛的朱標太子奉命到陝西覓地建都回京時病死,太祖心灰意冷之餘再沒遷都之想了,「今朕年老,精力已倦,又天下新定,不欲勞民。且興廢有數,只得聽天。」
 朱元璋的一生,被他趕回北漠的蒙古人不斷侵擾邊陲,南京位處江南,不便指揮北方軍事,「稽歷代皆都中原」,南京明顯地「去中原頗遠,控制良難」。明成祖朱棣搶了姪兒的帝位19年後卒之都要捨棄江南富美,正式遷都北京(南京變為陪都) ,都是軍事需要。不過話說回來,朱元璋是歷史上首位定都南京而可以統一全中國的皇帝,蔣介石是第二位(雖然他不是皇帝)



明孝陵於洪武14(1381) 開始動工,想朱元璋心底還是偏愛江南,到過北京遠郊黃沙漠漠的「明十三陵」相信都會贊同朱元璋的選擇。明孝陵入選為文化遺產,當然有道理。

也許應該感激〝文化遺產〞這片牌頭 (和高昂入場費?) ,相對於中山陵,明孝陵少了很多聳動、沸騰,商業味也淡了些許。800年的舊物,散發著一種中山陵欠缺的古韻,而且多了份歴史興亡的感概。可惜的是,現代人的加工,如〝神道〞上的路面鋪上了現代磚石便掩埋了古道應有的粗獷味道,加上堆砌的花糟,圍著粗石雕刻出來的巨型神獸,更顯得不倫不類,原本肅肅深穆的神道,在現代旅游產業化下,變作了一條公園蔭道。到中國游訪多了,總會看到我們的古蹟,一就是修護不夠,一就是修飾過多。我們中國人,甚麼都要插上一手,為何不學學希臘人、意大利人,讓千年廢墟任意展示(當然有保飬) ,還歴史一個真貌?
說來真是諷刺,朱元璋的墓園給修飾得過了頭,他的南京故宅卻破敗得出奇。若果不是地圖上注明 (和地鐵站名),在寬廣的中山東路找「明故宮」真的很容易走漏眼。首先,整個故宮已給中山東路東西橫亙截成南北兩部份,南邊原是古城樓,現已改成為"午門公園",座北的應是明太祖辨事的大殿、寢宮,現今只留下由原奉天殿改為的「明故宮博物館」,連殿前的奉天門也不見了,車來攘往底下,像座孤單的神廟。 (待續)

Saturday, 14 July 2012

清水灣的幻

我們活著的世紀,甚麽都等不了。
清水灣,早知是風雨無定,才過了艷陽一天,今天晨起便又雨聲淅瀝,驀然發覺窗外的校園,年來的趕工,已建起了座新教學大樓,鋼鐵加玻璃,在山上招搖,倒配合〝科技〞這兩個字。說實在的,科大的校園,平實、簡樸、方正,從來都欠〝科技味〞。才廿歲的校園,便要再趕現代,今天便有了座 Transformer般的大樓,如夢如幻。
剛完成教助一門暑期UG 基礎課,四個星期便走遍了中國的歷史,三千年瞬間便過。期末試前幾天,日裡趕 tutorial,夜裡還要給學生補課,硬啃了多少帝王將相、仁義忠信也都不清楚,到試考完了,卷子堆叠了學生的眼睏和疲憊,自己也忘了今天的生辰。
早已告訴自己,去日苦多,慶生這回事,可免則免,讀過了三千年的興替,「也無風雨也無晴」,東坡居士的一句話,倒提醒自己要找點好酒渡過瀟灑的週末,不然將良夜何?湊巧地昨日因事〝出城〞,竟碰上了 Alamos,阿根廷來的 chardonnay,愛它 label 上的遠山、雪花般的飄香。
如斯清雅的酒,卻賣得便宜,幾年前到英國 Derby 探老 Ron,在倫敦舊居附近的一個小酒館發現了只賣7英鎊不到的 Alamos,二話不說便買了半箱,和兩瓶Famous Grouse,整整一個星期跟老 Ron 行山帶狗,聽他訴說平生,吃林裡剛發的新菌,雨後泥濘,早歸午陽後的濃茶,火爐旁閒話滲著的酒香,Derby 成了我的第二個故鄉。

Joseph Wright's Derby (網上圖片)

幾年下來,老Ron 的視力衰退到了近乎零,給我的 email 也少了,偶爾來的都是憑他過往對鍵盤的熟識於黑暗中敲出來的,雖然偶有錯串的字,意思卻是明白,老朋友的心思更是觸動。老 Ron家的花園有顆老樹,樹榦上築了一個小平台,是老 Ron  特別打造來餵鳥的,他就是最愛早上喝著茶,看窗外的鳥兒啄吃,聽BBC 電台的今古議論,窗外一展眼就是悠悠的山坡,看老 Ron 看窗外的鳥,我總不敢張聲,仿如靜看 Joseph Wright 的畫。
如此,瞎了的老Ron獨居多年,說還會間中餵鳥,看不到黄花白菌,還好聽得到小鳥吱喳。年來,人生跌宕,無所依戀,我老想再到 Derby,尋覓人間真實,從此不走;可是自己還有很多路要走,上海、廣州、北京、花、台東、Tasmania、Catena、Karkow......讀著中國人三千年的好鬥和嗜血,看著香港的虛假與沉淪,只好盼老 Ron 不要急著走。
大學沒有珍味,今天惟有拼湊地弄了盤罐頭咸牛肉白酒蕃茄通心粉,午間趁遠山的酒色,看雨後再起的艷陽,聽 Horowitz Schubert,如珍珠般灑落,心裡靜盼老 Ron 不要急著走,等待我再帶一車子的 AlamosFamous Grouse來。這算是今天的願望吧,人說生日起的願,多會成真。
吃罷,到李教授處拿卷子,看他已經整裝起來,恨不得馬上便要告別清水灣回台灣的家。四個星期下來,聽他的課,吐露著書生千古悠悠的感觸,心倒生了點情誼,有點捨不得。看他趕忙的樣子,想他今夜腳抵家門時,晚飯應該還是暖的吧。

教授家在台灣金門,聽他說,遠祖是唐朝安史之亂期間走難來到台灣的,家姓的李可能跟唐朝皇族扯得上點關係。教授的爸爸也曾於共產黨得國初期於金門當過小兵,開過大砲,拒過赤化。我說台灣是中國人最後的希望,逗得金門來的教授笑了起來,驕傲中有點憂容,我想是歴史學家的擔負吧。
在南京時看過大屠殺的悲慟,南大的徐老師還告訴我,清同治三年 (1864) ,湘軍攻克南京,不只盡殺太平天兵,還有老百姓,只是中國人殺中國人,中國史家又怎會記。回來以後一直找不到第一手資料證明此說,担心自己寫作沒有憑據,然後竟然在李教授的課裡得著,這也許就是緣吧。

這個夏天,清水灣,如此的幻。

Wednesday, 11 July 2012

《金陵十三則》之大地 (2)


賽珍珠常說自己是「同時生活在兩個世界」的人。
少女賽珍珠 (網上圖片)
 她是美國第一位女性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而且書寫得平實淺白,在當時美國引起了很多質疑,暢銷書怎上得文學殿堂?教會人士亦批評她書中對男女情慾的直接描寫;諾貝爾當局說她將中國的真實面貌推廣到世界,中國人卻說她醜化中國,國民政府更拒絕派代表出席頒獎儀式。
可是,賽珍珠還是不懈地為當時飽受戰禍的中國奔走,呼籲美國政府支持中國抗日。她除了不斷寫作剖現中國的真實面貌,更推廣中國作家到美國。林語堂的英文著作 My Country My People (《吾國吾民》) 便是她和第二任丈夫Richard Walsh協力出版,將 Lin Yutung 的名字一夜間掛上美國的暢銷作家榜上,為他賺了第一桶美金。後來二人因金錢問題反目,那是後話了。
中年賽珍珠 (網上圖片)
                1941年賽珍珠成立了 East and West Association,用意促進中西文化交流,後來於五、六十年代,亦是因之被麥卡錫主義者指其親共,懷疑她是個共產黨員。說來也真令人摸不著頭腦,賽珍珠就是因為不相信共產黨才於1949年離開中國 (她也曾批評過蔣介石獨裁) ,那時賽珍珠的書在紅色中國一直被禁。1985年美國出版的一本關於南京歷史的教科書亦說賽氏的作品有”bad effect on American society” ,兩面不是人,也不知她如何挺得過來。1972年尼克遜訪華後,她申請再訪中國卻被拒絕,翌年,她便死了。
晚年賽珍珠 (網上圖片)

所以說,她的好朋友 Edgar Snow 比她幸運,兩人都用文字將中國的苦况披露到西方,Snow卻受共產黨的歡迎,新中國成立後,Snow三度訪問中國,是主席的上賓,中國人的老朋友。賽珍珠的名字在新中國再被人提起要等到1998年,前美國總统老布殊訪問中國專程到南京一訪賽氏故宅,說他學生時代就是讀著賽氏的作品而認識中國。兩年後,「賽珍珠故居」的牌子才掛了起來。至於對賽氏作品的學術研究,始於1991年鎮江市發展旅游業時開辦的「賽珍珠文學創作討論會」。翌年,討論會結集成書,內有題字「歷史終于消除了誤會」。
           賽珍珠與中國的恩恩怨怨,倒像她的《大地》書中農民王龍和她的妻子阿蘭的種種,他倆出身低微,對相方沒有甚麽期望、欲求,初婚時克勤克儉,相親相愛,後雖經荒亂流徙,淪為乞丐也不離不棄。後來王龍發了達便要討小老婆,懶得下田,也冷落了糟糠之妻。後來阿蘭落得鬱鬱而終,死前還告誡丈夫不要忘記 the good earth。最後一場蝗災,卻使王龍重回大地的懷抱,可惜阿蘭已看不到了。
                回頭看,賽珍珠的南京,充滿著抑郁和離亂,南京的賽珍珠卻是如斯的堅定和奮發。如今南京一片欣榮,高樓林立,她的故居已經看不到了紫金山,我倒希望她的紀念館會提醒我們,中國曾經是如林語堂在《吾國與吾民》中說的「世界中最大〝不可思議〞……無疑是地球上最糟亂最失政的國家, 最悽慘最無告,最不能和衷共濟以排萬難而奮進。

Saturday, 7 July 2012

《金陵十三則》之大地


            南京大學的校園我很想去看的本是賽珍珠 (Pearl S. Buck) 的故居,去到時它剛巧修建中,從外看,工程頗為周張,老師說因為要趕在五月,南大110週年時正式揭幕為「賽珍珠紀念館」。賽珍珠于1919 34年便在此 教學、居住,193132年間更在此寫就《大地》(The Good Earth) 一書,於1938年更以此書獲頒諾貝爾文學獎,想像中理應是中國的榮耀,怎麼紀念館還在趕工中?
童年賽珍珠 (網上圖片)
                賽珍珠於1892年出生於美國,才幾個月大便随父母遷居於中國的江蘇省,南京附近的鎮江,「我在能講英語前就會牙牙學語地說中國話了」。因著父親的傳教工作,賽珍珠自小便生活於樸實平和的農民世界中,「因為他們  (指賽的父母) 的做法使我擺脫了在亞洲的白人們過的那種狹窄和單調的生活方式,使我能和中國人民生活在一起……中國人的孩子是我人生最初的朋友。」 賽珍珠在她的回憶中國生活的文章中,經常說自己是用中文思考的。她在鎮江長大,亦曾於上海洋人辦的學校上學,可是一直不習慣於白人的優越感,直至十八歲時逕返美國出生地維珍尼亞州唸中、大學。鎮江在賽珍珠來說,是「我的故鄉……我知道那裡的一切都是和平的。我看到南郊綠色的群山,以及它后面的紫色的山巒,在兩山之間是綠得多的峽谷,那裡是四千年來曾耕耘過的土地,農舍外面鮮魚滿塘,家家都養著猪、鴨、雞,或是一隻水牛。」賽珍珠25歲時在美國嫁了學農業的 Lossing Buck,婚後便又返回中國,更隨丈夫住在安徽宿縣考察農耕,《大地》一書便是根據此時的生活體驗而寫的。
少婦賽珍珠 (網上圖片)
                三年後,即1921年,Lossing Buck 得以任教於金陵大學的農業系,賽珍珠也在大學附屬的「金陵女子書院」教英文,一家住進了校園,即現今紀念館所在,她從此便與南京結了緣,一段令人慨嘆的緣。南京的新居,當然比宿縣的舊居舒適,寬敞整潔,二樓的露台還可遠眺紫金山。可是,賽珍珠的婚姻卻亮了紅燈,丈夫終日只顧農業研究,對她日益冷淡。賽珍珠除了自己的課外,還要照料天生弱智的女兒,有空更要幫忙丈夫打書稿,此外丈夫對家裡一切,妻子的精心佈置、料理、孩子的狀况都不聞不問,賽珍珠自覺似秘書多過妻子,生活之鬱結,可想而知。不知是誰造的謠,說賽珍珠於南京時曾戀上在南大 (那時叫中央大學)教書的徐志摩,賽的一個學生後來憶述當時的老師,「身型肥胖,面黃髮灰,像個傳道士的老妻」,那會是詩人才子的對象?賽珍珠最後於 1935年離婚,那是後話。
               
中年賽珍珠 (網上圖片)
賽珍珠是美國傳道會的會員,年青時曾想過做傳教工作,後來於1926年在美國唸博士時為了家計投稿雜誌而認識到自己的寫作才能,那亦是她第一次向美國人介紹當時中國的民間情况。可能是傳教士父親的影響,賽珍珠性格隨和而堅定,在南京居住的廿多年期間,除了忍受丈夫的冷漠,還要敖過軍閥互鬥、國共內戰的驚險,南大的家亦曾經在蔣介石北伐、日軍侵華時差點被毀,一家也曾避災到過日本、上海暫住。她最後亦於1949年返回美國定居,從此再沒有踏足神州。
              
  《大地》出版不及一年便成為美國暢銷書,亦拿了美國的普立茲獎,1937年更被荷里活改編拍成電影,一夜間,賽珍珠成了家傳互曉的名字。可是在中國,她的《大地》被批評為專挑中國的低下生活、髒老頭、老嫲子、小乞丐的黑暗面,忽略了中國文化的高貴優雅的一面,就連魯迅也說中國的事物,外國人寫的不及中國人的深入;魯迅的《阿Q正傳》反而受到賽珍珠贊賞,後來還給她繙譯推介過。電影曾經在上海街頭拍攝,底片在過海關時給官員硬著照X 光毀了。

《大地》男女主角 (網上圖片)
電影為了商業考慮,當然情節著重煽情,主要演員都是洋人,對白全是英語 (除了背景人聲,說的卻是廣東話) ,在中國人眼裡,自然怪裡怪氣得很。不過話說回來,電影中演男女主角 (王龍、阿蘭) Paul Muni Luise Rainer 都是金像獎影帝影后,可見美國人當時對《大地》的重視,賽珍珠拿的更是破紀錄的版權費。值得一提的是, Luise Rainer 亦憑阿蘭的角色再奪金像獎,電影製作認真,更拿了最佳攝影金像獎。(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