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30 August 2012

《金陵十三則》之煙雨樓台


在中山陵看得最清楚的是,如今在國內,旅游業赤裸裸的商業化還不止,更要假文化之名,行鑽營之實。中山陵下,明明是整街的紀念品店,卻叫作甚麼的文物市集,甚麼的金陵特產、金銀首飾,買一送一、連主席都沾上光,相片、軍帽、毛章、語錄...... 其中倒惹得我流連的,反是眾多賣〝雨花石〞的舖子,奇怪中國人對石頭的鍾愛。

雨花石出名晶瑩圓潤、色彩班斕,南京著名出產雨花石,也是個產業中心。很多愛石頭的人來到南京,多以為雨花石產於「雨花台」,不知是否這個原因,雨花台也是人頭湧湧。雨花台之命名,源於南朝梁武帝時一位高僧於此設壇講經,感動天庭,落花如雨云云。南京那時正是「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在南京真的難走出佛祖的五指山。

我就是從中山陵走到靈谷寺山腳才發現有公車逕往雨花台的,有緣有緣。話說靈谷寺原名蔣山寺,先建於明孝陵那處,後因朱元璋選地建陵,便將蔣山寺遷至現址 (即紫金山的東麓) ,更改名靈谷。洪武皇帝死後不出四年,朱家自己人殺得日月無光,嫡孫皇帝更死無葬身之所,你說邪不邪?後來,朱元璋很多子孫皇帝都信佛信到連大臣都要上疏勸諫君主少奢禮多勤政,明孝、武宗兩朝大學士劉健就曾上奏過:「今寺觀相望,僧道成群,齋醮不時,賞齎無數,竭天下之財,疲天下之力,勢窮理極,無以復加。」奇怪的是,明代的皇帝又出名的好色 (朱元璋除外),信佛齋醮,求個保祐,所以就更加「竭天下之財」?禮佛如此,其它方面的奢華,不問可知。

南京自古是南北要衝,兵家必爭之地,而由於雨花台處於制高點,更是南京的軍事門戶,遠的不說,就是清末時期的太平軍、辛亥革命、日本侵華,雨花台都是烽火連天、血痕纍纍。雨花台有「辛亥革命陣亡將士人馬塚」紀念辛亥英烈,也有「雨花台烈士陵園」紀念蔣介石清黨行動處決的 (据說) 十萬名共產黨員。此外,雨花台還有「二忠祠」紀念南北兩宋代忠臣的張叔夜、文天祥,更有「方孝孺墓」紀念其不肯為奪位明成祖朱棣寫詔書的而被誅十族的慘烈。可說是,雨花台有一種歴史的沉鬱。

到雨花台底也不用啃歴史的。雨花台也是個很怡人的綠蔭公園,我坐車經過南端,遠遠已被一座巨型的西方古典建築物吸引,暗忖是否民國政府時期的遺跡 (曾是當時國立中央大學的東南大學現址還可以看得到這種風格的建築物) ,趨近時被被它的雪白外牆、圓頂的誇張與不合比例的石柱提醒,這可能是新中國富起來的〝形象工程〞,到看到大門時,它果然是〝南京市雨花台區政府」。但是,我不明白為何共產主義的政府會打扮成美帝國主義的國會?我懷疑它原本建來是作酒店的,建成後發展商私逃......
可能是南京很早已沾有〝洋氣〞,雨花台南閘正中有一大花圃都種了小花,藍黃紅相間,整齊雅緻,而不是中國傳統的大紅大紫,陽光底下,不說還以為到了歐洲萊菌河畔 (Rhineland) ,我以前到過德國小鎮 Koblenz,這樣的花圃滿城都是,散發著悠閒和自信,一生難忘。跟南京一樣,Koblenz也是一個歴史軍事重鎮,1944年曾捱過盟軍戰機重重的轟炸。這種藍黃紅相間的小花,委婉地撫慰著歴史傷口,我立時對雨花台產生了好感。

Saturday, 25 August 2012

《金陵十三則》之鴨鴨鴨


我的南京之旅,可以說,有一半精力是花在尋鴨食之旅上。正如開首說,我不相信旅游要盡量跑景點,但我認為旅游應該有個 (或者兩、三個, 視乎財力、時間) 重點。南京美食多得眼花暸亂,我的重點是專注於鴨。出發前找資料,在網上找到另一間四星〝鴨店〞,叫「鴨鴨餐廳」,名字有兩個鴨字,信它必要〝有料到〞。尤其它在旅店所在的玄武區,易找。

店子在珠江路,在地圖上看,由玄武門站坐地鐵一號線經鼓樓站於珠江路站下車,以為步行不久便到。店子在珠江路上五百多號,地鐵站走出總找不到沿路的號數 (這是國內城市設計的通病),到找到一百九十號時,腳已酸起來,情急之下唯有坐公車,再花了十分鐘,才找得到店子,南京的路很長。珠江路是商業區的一條東西主路,像香港彌敦道,若果珠江路地鐵站是尖沙咀,那麽「鴨鴨餐廳」便是在油麻地了。心想也好,油麻地多地道美食,價錢也實惠。

店子外表是典型的樸實,透出來的燈光是我喜歡的亮,有一種潔淨的好感。舖子分為兩大廳,大部份空間都給幾張八仙桌佔了,剩下少許留給三兩枱小桌,顯然這裡多大夥兒吃喝,我便放心下來,這裡的單子必然多好吃,在網上看它的「烤鴨」、「鴨心」、「炒鴨雜」、「蘿蔔燒鴨湯」……着實考慮過要來幾趟。服務員放下菜單時我便立刻要了啤酒,好先腳倦,見服務員還沒有動作,便再提醒她,誰知她反問我要點甚麼菜,我差點想告訴她我如何走來,一瓶冰凍的啤酒會如何增進我的食慾。我的普通話不好,但足以讓她明白我著實需要點時間。待她忿忿然跑去拿酒時,我方才明白店子多做熟客生意。不敢去想若我告訴店主我從香港來會否打折。
(網上圖片)

啤酒來了,沒有冰的。問服務有甚麼好菜介紹,她冷泠然地說單子上全部都好。想吃鹽水鴨,沒有。本不想再吃烤鴨,也是賣完。剩下的炒鴨雜?問過了厨房還是沒有。看他們還有甚麼川爆牛肉、水煮魚、脆鱔之類,真的有點後悔。最後還想踫踫運氣,問還有沒鴨心。看着我一臉無奈,不知是作弄還是可憐,服務員再跑去厨房問。有!

點了「醬爆鴨心」,再加蛋炒飯,看服務員真鬆了口氣,我其實想告訴她,我還想吃川爆牛肉的,看她急著返回原先的位置,吱吱喳喳地與原先的客人繼續閒址,又怎會關心遠方來的胃口?
醬爆鴨心 (網上圖片)

光聽名字,醬爆鴨心應不是地道金陵菜,菜端上來時便更加肯定。洋葱加青紅椒炒,如果不是重重的醬色,我會說它是廣東菜 (但是廣東人少吃鴨心),尤其鴨心是開花切的,像廣東廚子處理魷魚、花枝片般。我奇怪南京的鴨怎會有這麽大的心臟,以前在北京全聚德吃過的只有這裡的一半大小。唉,不敢再去打擾服務員小姑了,便只好相信,南京的鴨子,運動量充足。店名有兩個鴨字,碟中的鴨心份量也好像雙計,軟綿綿地連著醬汁,風味頗佳,吃時我卻奇怪,一隻鴨只有一個鴨心,今夜甚麼鴨都不剩,唯獨鴨心,肉質這麽軟綿綿,會不會是急凍貨,解凍後泡水久了之故?當想到這裡,我醒悟到,以後要吃鴨心,還是要到大店。
回說鴨鴨餐廳的菜,洋葱炒得只有半熟,還有點辛味,不理是否故意,反正是我的口味,更証明菜是用旺火急炒的,如果不是因為碟子多油,我一定相信厨子是廣東來的。回想十多年前在北京吃的鴨心,爽脆甘美,到今天逢人也說,到全聚德不吃烤鴨也可以,炒鴨心不可不吃。試想一碟鴨心,少說也有20個,多少的鴨子才成?罪過!罪過!醬爆鴨心賣 60塊,除了鴨心少有 (此碟有十多個),我想不出其他理由。


至於賣 30大元的那碟蛋炒飯也不好說了,飯粒軟糯,沒有米香、蛋香,並不是〝金包銀〞(因為蛋米分散),也不算是〝銀包金〞(因為米不好) ,應該不是廣東廚子弄的了,因為連葱粒也少。本來我也沒有多少的期望,只是想對比一下在揚州「共和春」的糟糕經驗。吃完付賬時心裡暗喜,揚州炒飯終於沒有列入〝文化遺產〞。為何人家的漢堡包--先不論營養價值--總可以弄得全世界水準都一樣?

Thursday, 16 August 2012

《金陵十三則》之鴨鴨


不到南京便不會探究南京美食,不去讀資料便不會認識到北京著名的烤鴨原來源自「南京片皮鴨」,宋、元時期已盛於江南,明初由胡成祖朱棣從金陵遷都,帶到北京的。逯耀東就持此看法,「片皮鴨出自金陵不是沒有原因的。因為江淮水鄉多湖汨,港汊綜錯,宜于養鴨,而且食鴨的經驗豐富,到現在南京板鴨與桂花鴨,蘇州的八寶船鴨,揚州的三套鴨與叉烤鴨都是著名的佳肴。」(《寒夜客來》)總之,南京是吃鴨子的天堂!

我在天堂的湖南路先踫了釘子,又不想一個人上「馬祥興」,喪著氣回旅館時再跑「獅子橋步行美食街」踫運氣,驀然看到「南京大牌檔」的閃光招牌,記得它在南京美食網有四顆星的,走進時卻見人頭湧湧,好不熱鬧。店子內靠著四壁都是不同風味的食檔,有四川、淅江、淮揚... 真的是花多眼亂,大部份桌子都滿了,若要吃便要跟陌生人一起坐,怎好吃還是有點侷促。想這館子還是適合呼朋引類的,獨個兒上路,找點小眾吧。可是,肚子實在餓得很,便在先前踫上的新式鴨子店買了二串鴨心,炸的,有點辣,還算香口,可惜已經凉了。

吃鴨子天堂果真有路,在返旅店的一條小街上,本來想隨便找家面店、包子店隨便吃點甚麽填了肚子便算。可是,街上又確有不少選擇,正躊躇間便聞得一陣烤肉香,現成的烤鴨子!我立時告訴自己,不用再找了。
店子很細小,只容得下一個透明電烤箱和一張擺放待賣鴨子的木桌,厨子是個黑實的中年漢,自顧自點算當天的收入,這顯然是家外賣店,南京有句老話,「菜不夠,鴨來湊」,像香港人,南京人也喜歡晚飯〝加料〞吧,烤鴨現燒現賣,最好不過。心裡不期然湧起幾個月前在北京外賣台式荷葉蒸雞回旅店房間獨自伴酒吃的滋味,今夜在南京便是烤鴨了,喉間不禁濕潤起來。
我留意到電烤箱裏掛著的鴨子顏色還很淡白,一看便知還未烤的,我趕忙問還有沒有烤好的。厨子施施揭起一塊沾有濕氣的白布,底下的籮子還有两隻烤好的,雖然鴨子的外皮不及廣東燒鴨的深黑油亮,不深不淺的棕色明顯是醃料不重,反而有新鮮感,才24塊一隻,厨子問要不要斬件,我看著鴨子的豐腴,怕斬件時瀉漏了肉汁,搖了頭,厨子笑著說手撕更好吃,還給我多一雙膠手套。

旅店巷口的便利店沒有冰過的啤酒,本來想找瓶加飯,學曹雪芹用黃酒伴燒鴨,然而昨夜在揚州才喝過,今夜想換一換口味,以往在香港通常都愛用紅葡萄酒〝分解〞鴨油,剛巧架子上有賣張裕的出品,想從來未好好嚐過國產的法式葡萄酒 (電視廣告說法國大師也讚好) ,便買了瓶 cabernet sauvignon, 36塊,唉,反正都要試,還随便買了瓶張裕拔蘭地,是我喜歡的修長瓶身 (不知怎的,我總不喜歡拿破崙式的胖瓶子) ,待肚子飽滿時慢慢地回味。

剛進旅店房間,肚子也等不了,把鴨腿扯下來時,肉汁滴得滿袋都是,鴨子相信烤好了一段時間 (我又在便利店盤桓了十多分鐘) ,香氣不算撲鼻,仍是醒胃。吃下第一口,由於手撕下來的肉是順著肌理的,所以肉非常的嫩滑、濕潤,鴨子天堂,名不虛傳。南京燒鴨有两種爐烤方法:明爐和燜爐。顧名思義,前者是明火烤出來的,亦即是將鴨子吊掛在爐中,底下生起炭火燒炙出來的,据說乾隆最喜歡吃這種〝掛爐燒鴨〞,這亦是廣東人的絕藝。燜爐是先將爐子受熱直一定温度才放進鴨子,特色是烤的過程爐子温度由高而漸低,熱力也較均勻,原理跟文火煑食一樣,不像明爐,燜爐較能保持肉汁,而鴨皮的油份不易流失,烤起來比較酥脆。我吃到的基本上是用燜爐方法 (雖然是用電的) ,皮的確是脆,但由於油份重,很快便膩。隨即喝了大口的張裕紅酒,酒身不錯還算厚,不過酒色不算通透,層次也單薄,有足夠的 acidity, 卻沒啥果香。我想這是因著中國人愛〝度數〞而調校出來的。

鴨子涼了才發覺醃味有點過鹹,鴨皮上留了些鹽巴,我想這樣也怪不了厨子,反正他用的是鹽巴,而不是甚麽的化學劑。顯然地,鴨子的皮下脂肪不多,不過仍不算是很〝走地” 的,唐魯孫說的那種鴨,恐怕難尋了。

鴨子怎也吃不完,掙扎了個把小時才告放棄,捧著肚子挨在牀頭回味一個異鄉晚上的跌踫,是時候來點拔蘭地,好劃上一個句號。

酒比想像中清淡,有點香,甜味卻突出,看瓶後說明,ingredients 有酒、水、白糖。唉,白糖?!

Wednesday, 15 August 2012

《金陵十三則》之鴨


到南京不吃鴨,有人說是白來。我抵南京的第一晚因火車誤點掃了去秦淮河的興,立即便動身找鴨子吃。來南京前早在美食網上找了些舖子,「韓復興板鴨店」便是首選,分店就是旅店附近的湖南路。雖說是附近,也要走廿多分鐘,湖南路是一商業大街,有點像香港的銅鑼灣軒尼詩道那段,人頭卻少得多,路也寬廣,早春微寒,行得寫意。意外地意然發現了一條步行街,叫「獅子橋步行美食街」,燈火通明,滿街都是吃店,四川、山東、香港、台灣、日本、韓國都有,其中也有專賣鴨子的,鴨脖子、鴨心、鴨翅膀,甚麼部位都有,多是油炸的,舖子裝修得蠻新潮,相信顧客多是年青人。


找到了「韓復興」時已是過了七時半了,舖子像快要關門,櫃子都空空的。唯有買了兩個「鴨油燒餅」先填一填肚子,吃了才醒覺,舖子都關門了,賣剩的燒餅又怎會香脆?韓復興是一間清真舖子,清真教徒每天都要行五次禱禮,不知這是否店子早關門的原因,但心信他們這般好生意,鴨子一定好吃。清真教徒嚴守Halaal (Halal) 教規,用於飲食時,嚴禁酒精、不潔食物 (豬肉、腐肉、肉食哺乳類動物,血和血製品、) 、猛禽等。於屠宰時,要先禱告,不可虐殺,處理血水亦要極為小心,不可沾染。憑他們那麼嚴格的宰屠方法,食物中毒的機會必然很微,他們弄的鴨子,肯定沒有禽流感之虞。唐魯孫就這麼認為清真館子的「飲食衛生是特別講究的,牛羊雞鴨一律活殺放血,而且割烹也比較精細,雞鴨永遠是收拾得乾乾淨淨,讓您看不見皮裏肉外一根根毛樁子。」也許,今的中國的衛生部要加入 Halaal了。

南京很多名店都是清真的,鼓樓區雲南中路的「馬祥興」就是表表者,他們的「美人肝」、「松鼠魚」、「蛋燒賣」、「鳳尾虾」聽起來已令人心動。店子很近韓復興,就在回旅店途中,買不到韓復興出名的桂花鴨,心裡有個衝動,上馬祥興吃心愛的(大條)黃花魚,可是自己才一個人,怕滿桌的厨餘,怕有為清真教義。

說起南京多清真店子,唐魯孫說因為是朱元璋的皇后馬氏是回教徒,致令明初盛行清真。馬皇后是否回教徒,《明史》沒有記載,但《明史》記明太祖登基前,朱元璋還是紅巾軍首頌郭子興的下屬時,為「郭氏所疑,嘗乏食。后竊炊餅,懷以進,肉為焦。居常貯糗糒脯脩供帝,無所乏絕」,脯脩是肉干,大概是傳統的臘肉,憑此看,馬皇后未必真是回教徒,其實也不用深究了。不遇,朱元璋和馬皇后真的是出名的省吃儉用,「妾與陛下起貧賤,至今日。恆恐驕縱生於奢侈...... (《明史太祖孝慈高皇后》) 朱元璋不愛聲色酒食,亦少設宴,開國時宴請功勛大臣時,席上只有「炒豬肉」、「炖山羊肉」,蔬菜、水酒而已。明初,社會上還保留宋代儉食之風,可是到了後期,由於朝政腐敗、民間商品經濟興起、人心潰散,奢食之風驟起,延自有清一代,此是後話了。

回頭說南京的桂花鴨子,唐魯孫那個時代,「南京鴨子供應,十之八九來自安徽蕪湖巢縣等地,小鴨子孵出來個把月,就由鴨販子,帶著〝牧鴨犬〞開始一站一站往南京趕,沿路上田邊河汊拾穀粒吃泥鰍外帶隨時洗澡,鴨子一路上跑馬拉松,又吃的是活食,鴨子自然特別肥碩健壯,所以做出來的白油板鴨、琵琶鴨子,尤其中秋前後做的桂花鴨子特別腴潤,別有風味。」(《唐魯孫談吃》)原來,「桂花鴨」是有季節性的,現今南京到處都有真空包裝的桂花鴨賣,大家就不要隨便當真了。不過,若你曾在夫子廟週遭的遊客紀念品舖子看到堆積如山的預先包裝鴨花鴨,才賣四、五十元一隻,你會相信鴨子是像唐說的那樣飼養的嗎?

Monday, 6 August 2012

《金陵十三則》之吃得富且貴


老饕即是老饕,從人擠的中山陵走出來,逯教授首先想到的便是到南京夫子廟吃午飯。坦白說,我就是讀著他的〈從城隍廟吃到夫子廟〉吃過了上海的城隍廟(很失望) ,然而到南京怎麼都要一訪夫子廟的--雖然我是在去過了夫子廟才訪中山陵,因為想在臨別之前向總理致敬,好告別一個時代。

先別說夫子廟,我在南京的第一頓午飯,是在南京大學吃的,是個大大的驚喜。到南京的第一個早上,急著到南大探訪徐師,當然是〝尊師重道〞,更且可求指點金陵尋吃之道。在台灣,著名的小吃夜市都是近大學校園,給大學師生吃出名堂,我期望南大週邊滿是好吃舖子。誰知老師領我到一座頗為現代的高樓,獨樹在古雅的校園有點突兀,我心裡懷疑會是甚麼新式中菜。甫進門看見排排的桌椅,明顯是學生食堂,暗忖南京的大學生也吃得多好,飯堂也有美食。到登上二樓時便進入了一廳子的雅座,老師才告訴我這是南京老店「狀元樓」辦的,金陵好吃,大學也不例外。老師快快便點了:白汁長江鮰魚、淮安軟兜(即紅燒膳背) 、芦蒿炒香干/臭干、麻醬海蜇頭、南京鹽水鴨、小籠包,再加四瓶天目湖啤酒.....
逯耀東 (網上圖片)
趁菜未上桌時跟老師談老饕,逯耀東他蠻欣賞,還教我讀汪曾祺,反而唐魯孫沒聽說過,我笑說可能因為唐常在文章中罵共產黨,不像逯耀東,著作有簡體字版。其實,逯本身是位魏晉史專家,飲食文化史是他後期開的課,八十年代末中國改革開放後,逯便多有機會返內地授課,他的飲食文章亦於21世紀初,乘著旅吃熱潮,於神州風行起來。逯的文章好讀,除了資料豐富,主要是他的筆底總帶點鄉關思情,加上他生於江蘇豐縣,少年成長於蘇州,1949年遷台,美食好解鄉愁。還有,他好啤酒。


唐魯孫 (網上圖片)
鮰魚,從逯耀東、唐魯孫的文章讀得多了,吃倒還是第一趟。菜單上標明是〝長江鮰魚〞,一整條上來,看樣子應許重斤許兩斤,雖然也不算是細少 (兩人吃有點過大) ,不像是逯、唐書裡說的十來斤那麽肥大。也不好意思求教老師,怕他嫌我嚕囌,反正自己以前沒吃過,便只管吃味道。斤來重的魚,油脂不厚,但肉質很嫩,綿綿地像香港吃得到的鯰魚,不過肉身比較有彈性,白汁中的荀鮮很突出,燒這尾中型的魚,我想比常吃的紅燒汁還對味。老師還着意請我吃下魚膘,說是魚最滋味的部份,專門留給客人的,桔子般大小的魚膘嫩滑無比,堪比法國人的鵝肝,卻沒有油膩感。鮰魚、鯰魚同屬〝鮎形目〞(catfish) ,同是有觸鬚的無鱗魚,外表怪怪,卻以皮脂、肉滑見稱,產地遍佈世界,體積差異卻可以很大,我不是專家,對味便好。(隔了幾天,從南京坐火車到上海吃到了逯、魯書中所說的傳統紅燒鮰魚,體驗大大不同)

淮安軟兜,看名字便知是淮揚地道 (淮安處於徐州、揚州之間) 。軟兜是黃鱔(國內多叫長魚) 的背肉,還要精選肥瘦適中的活鱔 (鱔魚死後肉很快爛,且有毒) 即拍其背取肉,以使肉不帶骨。桌上的鱔條比常吃的炒鱔糊還耍長上一半,肉身卻更富彈性,芡汁不是上海菜的紅燒,顏色沒有炒鱔糊的深沉,魚肉顯得光鮮雀躍,單看已是很開胃,吃來也沒有一般炒鱔糊的過甜。据說〝烹鱔宜蒜〞,最好還要用豬油先煸香蒜泥才加進鱔條、調味旺火快煸而成。這麽爽的鱔魚,一生人第一次,是最大的驚喜。老師是揚州人,自然是淮揚菜專家,談話間流露點對淮揚料理的驕傲,說山東菜地近京師,素得達宮貴人賞識,著一個〝貴〞字,相對來說,淮揚菜便著了個〝富〞字。我笑說若果老師開一門中國飲食文化史的課,我一定跑來南京插班。

Wednesday, 1 August 2012

《金陵十三則》之鬼話(2)

從玄武湖遙看紫金山

我們更加不要忘記,孫年青時在夏威夷上過洋人教會學校,回鄉 (翠亨村) 後不到三個月便與問鄉好友陸皓東跑到村裡的北帝廟搗毁神像,後更要為此急急離鄉保命 (然後便來到香港上中學,然後習醫) 。一位志在推翻舊制的人,怎會又忽然迷上風水之說,難道真的革命前後,兩種嘴臉?孫胡對話,最露出馬腳的地方是,既然胡怕孫想起了身後,為何他那麼雀躍地指出紫金山是塊好墓地,待孫接了腔然後又阻止他說下去?當時革命剛剛成功,孫正值人生高峯,真不應該會「想到這個上面」吧。更不用說孫死於急性肝癌,是1924年他經天津往北京與北洋政府展開南北和談途中開始發病,然後於北京現發的,四個月不到,搶救無效逝于北京。。


這還不止,故事最大的破綻是,孫往鍾山祭明陵那天,胡漢民根本沒有同行,「余稱病,不從行,而就府中草文書,交院再議;一面飛騎白先生。迨先生祭明孝陵歸,此事已解決,先生不予罪也。」(見《胡漢民自傳》) 。胡漢民說的「交院再議」的事,就是南京的國民参議院曾應袁世凱的要求議決遷都北京,卻遭到身為臨時大總統的孫逸仙反對,要求參議院重新投票,最後否決遷都北京 (42日孫卸行後才再决議通過,此時後話,於此亦可以看出孫的辭任背景如何複雜,不是一句孫先生胸懷磊落,好賢讓仁便算了)。你說,孫胡怎會有空遊山賞水?

另一說是孫逸仙於191242日正式解職後才得偷閒狩獵。事實上,43日孫已偕胡漢民、汪兆銘離開南京到上海,三日後於上海晚宴後乘專車再返南京下關,翌日即乘軍艦前往湖北,再往武昌,終1912年再無踏足南京。況且,胡漢民一直同行,更於當年四月陪伴孫氏近廣州,便被推許任廣東都督,此後十多年一直活躍於廣東,與南京越行越遠。胡漢民卒於1936年,四年後孫的〝國父〞地位才正式被官方確立,已赴黃泉胡漢民的生平也只好任人〝猜想〞了。況且,胡於四月陪伴孫氏近廣州,便被推許任廣東都督,與南京越行越遠。

52歲時的汪兆銘 (網上圖片)
最玄妙的是,有記載說孫於臨終前聽到陪行的國民黨要員汪兆銘等與宋慶齡討論孫死後是否葬回家鄉翠亨村時,急召他們堅持說要葬於南京紫金山。試想中國人又怎會於先人彌留之際大聲討論其身後事,何况病床上的是〝孫總理〞?孫病危前,汪兆銘一直是孫遺言的記錄者,那篇鼎鼎大名的「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的〈總理遺訓〉便是由汪手錄孫病床上的〝訓示〞然後讓孫修改、簽名的。時值汪、蔣爭權,各自籌謀樹立總理的正統繼承人,(汪、蔣後來變成甚麼樣的人,歴史已有了清晰的圖象,不贅了。) 孫的〝葬於紫金山〞遺願,似乎就只有汪一個人說了算 (孫死後,71日廣州成立國民政府,汪任主席)

Israel Epstein (網上圖片)
《中華民國國父實錄》對孫發病、彌留之際所辦之事、所說的話都有詳細紀錄,唯獨是沒有〝死後葬紫金山〞的紀錄。照道理說,身後事這些問題,家屬應該最清楚,然而,《實錄》只記了孫於死前一日才簽下〝政治遺囑〞與〝家屬遺囑〞,「嗣後國父復與夫人宋慶齡等談話甚久,內容略同於遺囑,惟無筆記。」所說的〝家屬遺囑〞是這樣的:「余因盡瘁國事,不治家產,其所遺之書籍、衣物、住宅等,一切均付吾妻宋慶齡,以為紀念。余之兒女已長成,能白立,望各自愛,以繼余志。此囑。」完全沒有「願向國民乞此一抔土,以安置軀殼爾」。(更奇怪的是,如此大事,在宋美慶的書信、文集也不曾提及 (或澄清?) ,她反而寫過信給她的傳記作者,伊斯雷爾愛潑斯坦 (Israel Epstein) 澄清孫曾要求身後葬於基督教公墓的謠傳,然而始終未提及〝南京紫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