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11 February 2012

石澳的傳

天后娘娘看戲,客人除了大王爺,還有太上老君。到村口接老君往戲棚,村長說老人倦了,留給年青人做吧。

石澳村的天后古廟,在香港不算老,記錄上最老的建於 1684 年,在新界屏山,石澳的娘娘年輕二百多歲。

沒有長輩在背後,年青人舞得起勁,才發現,整隊雄獅,沒一個老人,後生可畏。看他們顧盼自豪,對比起早上抬鳳轎的村中父老那份嚴肅,我相信獅隊真的在表演,討娘娘歡心。



獅隊屬於〝石澳青年體育會〞,午飯時問他們多久才聚起練習,說一個月才一次,臨近節慶才練得緊密。大學時我也參加過獅隊,明白隊員間的默契很難練得準,石澳的青年真的很捧,他們在村口主街舞了差不多半句鐘,若果要買票看,我一定付費。

美國人類學家 James Watson 專門研究中國民俗,他察覺到中國民間的葬禮,過程雖然漫長,但儀式細節卻沒有硬性的要求,多憑村裡的長者憑記憶說了便算,參與的人 perform 儀式,逐點逐點的恭謹、凝重,像先人在看著。Waton 就認為,中國的葬禮,是一場 performance,履行儀式,準確性不重要,最重要是「做過了」。他的結論是,參與儀式是尋求 cultural identity,〝我〞是這家人中的一份子。Watson 可能說得太廣,我在石澳村看到的是--雖然不是葬禮--村民只想尋求一種自我肯定,「石澳人是這樣慶祝天后誕的。」大王爺,我們才有,文化是啥?

午飯時,我真的問過他們,今天,月球都找不到嫦娥,年青人怎會信娘娘?

原來,我問錯了問題。

然後,我改了問:「天后誕為甚麼那末重要,今天不是假日,你們都要請假回來?」

「每年都預左啦。」

「高興嘛,仲可以見翻 d fan」

「返來上支香俾娘娘,保祐我轉份好工。」


年青人敲鼓嗚鑼,顯然是血氣方剛,舞得好看,是自我挑戰,家鄉的天后派對,便是表演機會,表演前例必上香,是對天地的敬畏,生命無常,但求平安。

村裡的年輕人都往城中唸書、上班,才發現生活艱難,回家過節,算是人生苦旅上短暫的安頓。林珍說過,年輕時也跑過出城工作,不久便想著回鄉,「天后娘娘的保祐。」
戲棚裡,向娘娘禱告的人還多,有的久久不動,有的抱著孩子。回頭看見 Ray 也抱著十個月大的明星忙著招呼。戲臺還在佈置,三兩小兒在臺上玩耍,扮著表演,趨近看,都不是黃皮膚,我問他們 Who is Tin Hau? 「Chinese Christmas!」他們笑說,便跳了下臺。


轉過頭,Ray 拉著個外藉年輕人說要介紹給我,三十多歲的 Sam,健康英俊,德中混血兒,是去年村裡的 "Villager of the Year",林珍題名的,村裡第一次給洋人。Sam 原來是個 sound engineer, 也幫過老標在家搞錄音室,老標說他是個異類,甚麼都執著。Sam 在村裡教小孩如何安全戲水,月前還在石澳前灘救了個泳客,霎時我才想起,新聞有說。「Oh, you are a living Tin Hau,」 我笑著說,心裡卻是認真。



戲還未開,臺下前排已有觀眾焦急等待,我問她們是否村民,答覆是,她們從城裡來,老倌的粉絲。我問戲好看麼,「沒有關係,總之老倌好睇。」此刻,我便明白,娘娘不是神,是個明星,是個 symbol。早上廟裡廟前的儀式,跟 religion 無關,參與的人,都在 perform,好醜都是戲一場。

I perform, therefore I am。

我的研究論文結論便說,民俗傳統的傳承,都是將儀式演化成一種 performance, 代代相傳,莊重卻活潑。年老的跟年輕的溝通,不靠語言,只靠節慶,因為那時,人心便會寬慰,甚麼都〝冇所謂〞,只要高興。兩代之間,還用說話?娘娘自會保祐。我的論文題目是: 〝The Show Will Go On." 香港,三百多年前已有天后廟,今天仍在,靠的當然是,年青的血氣,和他們的失落,和慰藉。
不錯,月球上沒有嫦娥,但是,石澳村還有天后娘娘,才一百多歲。











Friday, 10 February 2012

石澳的后


2009 11 20日,秋陽正好,天后娘娘的生日派對,海風也悄悄地觀賞,石澳村很多笑臉,黃的白的。

今天,除了天后,村裏還有個娘娘,著實高興。
林珍,60來歲,石澳村第一個女村長,已經當了整整八年。一生都活在村子中。年輕時嫁人,父親為她在古廟前堂擺了喜宴,天后娘娘見證。
喜宴擺了三個日夜,不是因為人多,只是相就城裡工作的鄉里,和海外的親友。家鄉如此秀麗,回家的日子卻不多,喜慶節日,除了吃喝,便是問好,互訴離愁。
婚宴過後,林珍一生都過得平安,心裡一直感激天后的庇祐,辦娘娘的盛會,比誰都緊張。早飯過後,村長便在廟旁的村公所打點,不苟言笑,怕失禮娘娘。





第一次觀賞盛會,我本以為只要在廟裡上香,廟前舞獅,晚上看戲便可禮成。沒有想過,儀式如此細緻、莊重。




拜過娘娘,一輪鑼鼓,獅舞過後,便為娘娘披上紅衣,恭請上轎,凝凝重重地遊過村口,到臨時在前灘公眾停車場搭起的戲棚安坐,待晚上戲子出場。
路過沙雖灘時,林珍指著海面,告訴我她少時可以跑上父親的漁船,回看岸上的遊行,感覺會飛。那時海面多漁船,慶賀娘娘,彩旗滿海。「都好久沒有看過這種場面了。」
村長說每年賀天后要花起碼七十萬元,政府沒半分錢資助,只有村裡籌,多靠附近的豪門捐贈,近年經濟差,捐款都減了。「有時,自己都會出點私己錢補貼。」村長還感激 Ray 的幫忙,搞點綽頭,找人贊助。Ray 昨天告訴我,他籌了五萬多元,金融海嘯下,也算點成績。林珍與 Ray 一起在村子長大,各自走了很長的人生路,今天,為同一個目標努力,娘娘有靈。
娘娘在戲棚安坐好後,又是一輪參拜,不愧是禮義之邦。回頭看林珍獨自佇立一角觀望,八年的冀望,一生的虔敬。

典禮還未完成,「還有大王爺要請,」村長說,「陪天后娘娘睇戲。」說完便領著大隊,分配好車子,「你是亞 Ray 的朋友,請上我車。」娘娘對我真好。
車內,林珍告訴我,石澳到城中的車路很窄很險,經常有車禍,大王爺是保祐上路的人。駕著車是隔鄰大浪灣的村長,卻說大王爺是抗日時期請來的....我聽不明白,寧願相信林珍,天后與大王爺,大海與大地,完美組合。
大王爺很快便到,在大路前的轉角,坐堂卻有點襤褸,暗裡自說,石澳村民重女輕男。

雖然大王爺享受不到紅衣和鳳轎,香火一樣的綿綿,陽光透著樹影,天上恍似有靈。

兩天前,林珍的大兒子結婚,卻不肯學媽媽在天后廟堂擺宴,媽媽便領著村民一起坐旅遊巴士到城中赴宴,四百人,比今天還熱鬧,「好耐未試過咁多村民喺埋一齊。」此刻,祈求甚麼?
拜過大王爺之後,林珍好像完成了重大任務,放了輕鬆,跟身旁的人有說有笑。我不推許拜神求佛,甚麼都尋保祐,生活都在彷徨中,但看到林珍如此適意,便告訴自己,有神無神,心安便好。
回程時,村長說辛苦過了,今晚看戲就輪到老倌辛苦,門票賣得不比往年的好,說香港人越來越不愛傳統。我笑說天后娘娘會保祐,林珍卻說娘娘只管大海,若果連大戲也關她的事,恐怕忙死。然後,整車的笑聲。

石澳的老

石澳原是個漁村,缺不了天后娘娘的庇祐。歷史的風霜,娘娘的古廟記載著。

廟內掛著的牌匾,說廟建於清光緒十七年,1891年,英國人來了已經 50 年,村民還記掛千里之外,紫禁城的皇恩。

可以想像,村子遠離殖民政府的權力中心,村民日出而作,自成一統,英國人忙著建設維多利亞港兩岸,石澳避過了高樓大廈、車水馬龍。

石澳的天后廟前有一堂空地,是村民的集散地,假日喜慶,村民夾雜著遊客,地道的嘉年華。

村民說,這裡最重要的節日是農曆新年,然後便是天后誕,跟著便是 Halloween 和 Christmas,古廟堂前,好不熱鬧。

2009 年的天后誕,因為大學的一個人類學的 project,才跑來拍照。在場觀禮的人頭不多,且多是中年以上,才記起,以往老標介紹認識的村民朋加友,多滿臉風霜。連上學都要出城,何況工作。

跟村民圍起吃午飯,座中結識了容先生,

容先生家住石澳村隔鄰的大浪村。石澳村小,獨力辦不了天后慶典,還要大浪村,和山腰上的鶴咀村才成事。


答應了容先生午後到他家探望,聽他的往事。
26 歲,容先生隻身從潮州坐船過來石澳,那時,1948年,還沒有陸路,中國兩個黨軍打得厲害。原本是漁民的容先生,好會水性,便當起了救生員,吃英國人的糧,上司是洋人,不懂戲水。

那時,石澳前灘泳客不多,來的多是一雙一對,紅男綠女,尋找浪漫,泳術卻差。容先生救過不少人,有一次差點連自己也幾乎給遇溺者拖往深海。驚恐過後,救生員怕了海,攜著妻子在灘上賣小吃。可是生意不好,石澳村的屋子住不起,便搬到現今的大浪灣,種菜養豬,生活倒還不錯。說著有勁,他指著圍外,說他的兩個孩子,都是靠那塊田養大的,還高興地告訴我,明年,他的大兒子便要退休,吃政府的長俸。「在香港,打政府工才有前途。」容爸爸說,滿足地。回頭看到容老媽在做家務,幸福帶著泥味。

容先生是 Ray 老爸的同輩,記憶中,葉老爸是個很捧的村長。「英國佬唔理石澳村民,因為石澳唔係新界,亞全 (村長)成日要同政府爭取,一做三十年,冇佢石澳冇今日。」我本以為他愛屋及烏,喜歡世姪亞 Ray。「佢要娶個法國妹果陣,亞全都冇所謂,但係亞 Ray 就死都唔肯喺天后廟前擺酒,激死老豆,我聽亞全講過,早知將送佢去澳洲讀書 D 錢買屋好過。」我想起了 Ray 的明星。
「不過,Ray 近幾年都為石澳村做左 D 好事,天后誕佢都有幫手籌錢,可能年紀大,人老了,都係鄉親最好。」我記起老標也說過,葉老村長最恨兒子不肯接他的棒,作村子的頭兒,為村民爭取福利。

Artist 加 business man,誰可以說甚麼。可幸的是,野孩子還愛家鄉,Ray 做的,只是讓石澳的屋子更秀麗。最終,Ray 還是個孩子,石澳村是他的 playground,他就是比誰都幸運,可能是天后娘娘的眷顧。

公平地說,1970 年代,Ray 回家時,確實看到村子的老化,問題是,中國人造的建築,都只視作 transition,到世外才說。Ray 把一式呆扳的村屋改建得繽紛,就是讓住著的人感受,人間樂土。

告別容家,順道到沙灘走走看看。

大浪灣灘上的沙不比石澳的幼細,灘也不敞,遊人就少,我想,它比石澳更有福氣,因為在地質學來說,大浪灣比石澳海灘,還年輕,唏噓的是,待大浪灘的沙給浪頭沖流的細潤時,大地也會跟著老去,亞 Ray 是否浪子,也不重要了,高興的還是,容先生的滿足,石澳,曾經給他的機遇。

回到石澳前灘,待小擋子忙過後問檔子主人從那裡來,都說是異鄉人,檔子擺了差不多半個世紀,每天賣的都是一樣的東西,「遊客鍾意」,老闆沒有兒女,兩口子,還要幹活。

搶在前頭,我買了檔子著名的炒麵,吃了,味道不是絕頂,歲月的滋味卻濃。

我想,歲月怎好,人總會老去,可以做的,弄點美味,留給剛來的。

石澳村裡,天后娘娘,你會保祐,賣炒麵的小檔子嗎?


















Thursday, 9 February 2012

石澳的屋


沒有甚麼比看人家的門牌可以看出屋子裡的幸福。

在石澳村,除了幸福,也會找到驕傲和好客,很多其它〝原居民〞村子沒有。歷史的風霜,在石澳村,不是土地霸佔的依據,而是土地人間的寬慰。在石澳村,沒有非我族類,沒有問你從何來,來了便是朋友。

這裡的人,好像明白,海風每天都有,客人不是每天都來,珍惜的是相聚。
老標在村上第一個 landlord 是他在澳洲時同學 Daniel 的媽媽葉太太。老標初來時病了一場,還是葉媽媽煎的藥管用,此後還多了湯水,租客好像找回母親。Daniel 跟著回港,老標和他好像一家兄弟。幾年前 Daniel 突然撒手,老標傷心得很。曾經,Daniel 在村子走得很前,常跟政府週旋,老標與他也攪過遊行,要求改善村子的衛生和醫療,今天石澳的可人,老標常說,Daniel 大大的功勞,石澳灘頭,該有他的塑像。
葉家,原來是村子的大姓。葉媽媽 8 歲時已跟哥哥從大陸飄洋過海,找著石澳村生根,18 歲便嫁了給 Daniel 的伯父。伯父後來做了村長,一做三十年,退休時還受過殖民地主子的勳章,村裡頭等大事。

伯父有三個兒子、五個女兒,老二  Ray 自幼聰敏,家中最能唸書。伯父本是個海員,深知教育的重要,便送老二往澳洲悉尼大學,唸建築,在 1960 年代,很大膽。

1966 年,香港經歷了一場狂猛的騷動,英國人花了一年才鎮壓得住。之後,殖民地主子終於明白,香港不只屬於英國人,本地華人再不能抑壓得住。因此,統治的方法由高壓轉變為懷柔,華人多了出頭機會。香港史學家 David Faure 稱之為 "The 1967 Shift",可以想像,轉變多鉅。

香港暴動時,Ray 在悉尼也不好過,那時澳洲排華正盛,幾經艱辛,Ray 才娶得白人女子,外家一直反對。可幸的是,當時澳洲正努力攀上世界頂尖,攪了個驚世的 Sydney Opera House。Ray 畢業後加入的公司有份參與建造。
1970 年代初,Ray 回港發展,殖民地比他離開時換了土壤,很快,他開了自己的公司。我問他那會不會是香港第一代華人 architectural firm,他笑得很滿,只說 maybe。

今天,Ray 喜歡別人喚他 artist,事實上,他畫的畫也有五星酒店用過,他的事蹟也上過了報頭,他住的屋子,自己設計,也不知上過了多少次電視。

骨子裡,Ray 也是個 business man。

40 年前,石澳村屋子雜亂老舊,Ray 便想到,是時候發展了,父親是村長,與政府交涉,比誰都方便。聰明的 Ray, 抓緊了 "The 1967 shift", 利用政府亂後的寬鬆政策申請改建,況且英國人從沒有好好規劃過石澳村,地權也十分混亂,就此,Ray 就一間一間買下來,憑著他的 architecture, 一間一間的改建得蠻有特色,各有性格。 2009 年我見他時,在石澳村,他擁有 15 間房子,大部份出租給洋人,「因為他們付得起。」

想起村裡繽紛的色彩,我問 Ray 是不是由他播種,他笑得很滿,只說 maybe。

1980 年代,香港經濟起飛,尤其是金融業,Ray 很多租客不是 banker 便是 lawyer,都愛石澳的海。那時,Ray 告訴我,灣裡多是遊艇,他自己也有一艘。2009 年,金融海嘯,灣裡只留下浪頭,Ray 靠海的屋子,看過很多蒼桑。

1990 年代,香港準備回歸,一批人遠走,也有一批人進來,多是外國記者,多是 Ray 的租客,愛這裡的 Bohemian lifestyle,房子多彩,村子秀麗。

Ray 一生工作只不過十多年,改建石澳村的房子後,便不用工作,駕起遊艇,縱橫四海,一次瀕死的意外之後,他便在陸地上當起 artist,在家畫自己的色彩,閒時投資股票,午後帶兒子漫步村子,跟租客聊天。我問他有沒有想過當村長,他答因為自己野性難馴,當過 PR 還可以,村裏朋友多,可以幫村公所籌款,「石澳特產,artist 加 business man。」我說得羨慕。




Ray 的祖屋在村子中心,還住著他的哥哥和嫂子,哥哥一直是農民,跟我談攝影,頭頭是道。當 photographer,原來是哥哥年青的夢想,弟弟往澳洲唸書時,哥哥便要到田裡工作持家。

大抵,幸運總是繞著弟弟走。

Ray 有過三段婚姻,最後的太太嫁他時,他已經 66 歲,第二年便給他生了唯一的子嗣,中菲混血,他說是一生中最大的幸運,他給兒子改名〝明星〞,願望他一生燦爛。

別時,我問 Ray 最懷念石澳的甚麼,他頓了一刻,才說是兒時還沒有電燈的村子,晚上可以看星星。


離開 Ray 的屋子時,霎時閃過一個念頭,有天屋主撒手,屋子便應該改建為紀念館,展覽主人的作品,和他一生的幸運,告訴來訪的朋友,石澳村子,是處福地。

Wednesday, 8 February 2012

石澳的迷


石澳,對你,若果只是沙灘、浪頭、比堅尼和泰國菜,那麼你還有再去一趟的理由。

又或者,你還未儲夠旅費,往地中海享受蔚藍海岸,去看畫一般的山岸小村屋,黄的白的,互相依偎,那麼你下次去石澳時就不應一頭鑽進沙堆裡。



告訴過你,老標不愛戲水,屋子往後灘的小徑卻漆得誘人,以為真的到了亞琴海,晴潔的天,照映著白色的牆。

小徑子不長,轉角迎來便是黄沙和大海,幸運的話,還有海心的郵輪,飄洋遠去。

若然,你酒意不興,那麼腳下的露天酒吧便迷不倒你,坐著看海需要沉思和細語。獨行的你,還可以多跑一點路,沙灘岸頭的 promenade,雖然短,也夠你著迷。
是看人家的寫意,住在海的對面,每天都有驚艶。随意的油漆,紅裡透白,每天都有花開。

若果你也住在這裡,真的可以忘掉汽車。老標在澳洲長大,是個 petrohead, 回港找了石澳村住下來,連駕駛執照也懶得去領。

對了,我是說石澳村,住人的。老標經常說,石澳是遊客的,他只是個村民。

石澳村的歴史比殖民地香港還久遠,早來的是大陸的漁民,舊村子是暫居地,留下來的便種點瓜菜。英國人來時,迷上了它的青綠和蔚藍,深深的鄉愁。

英國人很快便建起了島上第一個 golf field,為了整地,將零散的耕民集中起來聚於菜田陲邊,讓英國人在村外打球,好解鄉愁。今天的石澳村,背山環水,一片悠然,百多年的寧謐,竟然是洋人無意的眷顧,是歴史的偶然,還是天賜的福?

老標祖藉上海,在這裡,鄰居叫他〝鬼佬標〞,熟絡得像個村長。這裡住上了很多洋人,可惜老標不是〝原居民〞,一人一票,說不準真可以當個村長。

若果你是這裡的村長,我想你真的會為村子慶幸。百多年前的英國人,住在村外沿路的富饒,一心幻想回到家鄉,石澳村只是個拼凑,沒有條理,屋子建得雜亂。今天的村子,卻出落得那麼多姿,你說,怎會不愛,牆上的繽紛?

原本的雜亂,在時間的消磨中,滋長了任意的空間,原本的暫住,今天蛻然變了,可喜的居庭,散發著多色的陽光,住在這裡,不問國藉,只要迷上,就是村民。

若果你是這裡的村長,我想你會閒得很,因為村子不用你煩惱,如何去打掃,如何去設計,村民自己會動手。

Alain de Botton 就說過,一地好看的建築,不用宏大而齊一,看似雜亂無序的,若果我們看得出心意,便可細味,屋子裡的幸福。

住在城市裡的你,習慣了一式的房子,別人的規劃,可曾問過,是誰人的心思?時光消磨下,你還記得牆子的顏色、鄰家門子的模樣?
以前的英國人只愛油綠的青草,留給村民的卻是起伏的土嶺,石澳村從來沒有平整過,屋子任意的靠立,路繞著屋,屋偎著路,兩相依傍,迷人的暖。對比著村外英國人留下的大宅門,這裡的屋子,根長得更深,天長地久,很 organic。這裡沒有 town planning, 比鄰卻似心意相通,你紅我白,你歪我正。石澳村像是一團沒有指揮的樂隊,各自奏著喜愛的音符,卻又如斯的愉悅。de Botton 一定會同意,美麗的小城,幸福的居庭,不是 plan 出來的。

當然,石澳村也有破落的一面。

石澳雖說是遊客熱點,然而生意只做兩季,若果寒風早來,半年不到。村口的一段,因著遊客的吃喝,也因著他們的匆匆,都搭建得簡陋,缺了份歸屬,自然就暗沉。可是,若果你能細看,暗沉巷子,還是有緻,而且不髒。春夏如鯽的遊客,換了季節,頭也不回,忍心得很,巷子裡的汵落,似是等待游子的歸來。所以,若果你下趟來時,怕了冷落,最好在冬季,雖然人少,屋子的暖意,寒風吹過,特別的濃。說不準,你也許會住下來。
若然,你真的住了下來,我便會帶酒來探你,也好讓我迷上,這裡的幸福,關上藍色門子,忘掉憂愁。


Monday, 6 February 2012

石澳的風

朋友老標在港島南端的石澳村住了廿多年,他在那裡的屋子,靠著石澳後灘,外人少有探進,像個世外桃源;然而,每逢假日,老標的門庭,卻是人頭湧湧,趁閒便來這裡,享受風和日麗。

每次到來,我總拉著老標到後灘的露天酒吧喝酒,看孩子們在灘上堆沙。如此,假日很快便過去。

到石澳,車路只有一條,彎多路窄,險象頻生。由柴灣或筲箕灣轉入大潭道上山時,便開始有點提心吊胆,山頂是分义路,拐右沿著大潭道便逕往大潭、赤柱、以至香港仔。過了分义直往便是石澳道,由哥連臣角火葬場開始,一路下便要提醒自己,死神随時擦身。差不多到山腳前拐了個鶴咀角,便可以俯瞰大澳村景,恬然開朗,然後直駛過油油綠綠的石澳道便到石澳主灘。石澳道两旁都是大宅門,人見得少,牆籬長得高,陽光洒落,是條金光大道。整段大澳道,由死亡蔭谷走到人間富貴,不消半句鐘,卻似看盡大千,世界光景,瞬息不同。

奇怪的是,老標不愛戲水。我初以為他不懂享受,從屋子到沙灘只不過一分鐘,看著就是浪費。後來才嘵得,石澳村的盡頭,再跨過一段淺灘石路,便得到了大頭洲,那是老標的山外山,在石澳,不戲水,還可以跑山。

山其實並不高陡,可能是風的關係,山上樹木都不高大、密集,山路也變得寬濶、明亮。停下來稍息,我才發覺海風頗烈,隆隆有聲,跟大埔吐露港是另一番天地。
吐露港兩岸有大埔、馬鞍山、西貢包擁著,往東北的水路出口是長長的赤門海峽,坐船也要個把小時;大澳面向是寬廣的藍塘海峽,直出便是南中國海。兩種海勢,不同的風。

大頭洲不消句鐘便跑完,風卻像吹了一世紀。游子不多,我想因為愛石澳的人多愛戲水;愛跑山的人多怕石澳的風。

幾年前,小弟弟結婚了。慶典過後,還要跑到石澳後灘拍照。海枯石爛,十月的泠,新娘子還是勇敢地和風對抗。他倆從相識到結婚都差不多十五年,始終如一,石澳的風怎猛,我想,還不及他倆感情的烈。

由午後到黄昏,新娘子不曾吭過一聲,到了伴娘朋友來時,天便漆黑下來,海風更凉,她倆才不得不問老標借了張毯子,蓋將起來。

石澳的風,有著陽剛的猛烈,偶爾也有妸娜的嫵媚,山裏來的、浪裏來的各有姿采,怪不得從城中走來,路是那麼迂迴。

2008 年,從新加坡回港工作,老標以前共事過,自然又再一起合作。公司在吐露港旁,來往石澳村,每天要花 4 小時在路上。新工作不消半年,老朋友消瘦得很,看著傷神。勸他搬離石澳,老是不聽,風吹不動。

一天,工作晚了,便駕車送他回家,到達時他卻要請我喝酒。此時我們常去的後灘酒吧巳關上了,我們便到了主灘的一間西班牙式叫 Paradiso 的酒吧 (Paradiso 不就是天堂嗎?)。酒吧是老標村子裡的朋友開的,一進門氣氛便暖和起來。廳子外是露天的前園,連著沙灘,很別緻,夜裡看浪頭翻滚,聽風的哨叫,倦意都飛散了。

吐露港以前是漁港,風不猛、浪不急,漁民選的是歸航的平安。每次駕車送老標回石澳,跑過曲折的石澳道,平安很是難求。浪頭上的風,趁著莹莹酒光,催促著生命的轉折。

若果說吐露港是柔柔的 Pinot Noir, 那末石澳便是跳脫的 Shiraz,都是喝酒聽風的好地方。

回家路上,再一次駛過森穆的火葬場,那麼多的過去,那麼靜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