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19 October 2012

《金陵十三則》之軌上風采 2


19494月,主席的百萬雄師兵臨南京城下,余光中偕母親急赴上海逃難,也是坐火車走這段「京滬綫」的。「車廂擠得像滿滿一盒火柴,可是乘客的四肢卻無法像火柴那麼排得平整,而是交肱疊股,摩肩錯臂,互補著虛實。母親還有座位。我呢,整個人只有一隻腳半踩在茶几上,另一集則在半空,不是虛懸在空中,而是斜斜地半架半壓在各色人等的各色肢體之間。這麼維持著『勢力均衡』,換腿當然不能,如廁更是妄想。」才半年前詩人第一次走京滬綫,「鐵軌無盡,伸入江南温柔的水鄉,柳絲弄晴,輕輕地撫著麥浪。」在黑麻麻的車廂讀著余光中的火車記憶,彷彿聽到歷史的訕笑,一條路軌,兩種絕然不同的光景。在今天騰飛的中國,鄉鎮都先後城市化,高樓競相爭立,窗外看到的景象,農舍夾雜於高牆鐵壁之下,顯得孤杳無助。早耕時份,卻看不到田裡的忙碌,麥浪的擺動,火車的浪漫,也許只剩得詩人的回憶。在躁熱的車廂中,我也無心看風景了。四個小時不易捱,便教自己多看車內的風景。

孫逸仙只在南京做了三個月的臨時大總統,退下來便想去興辦鐵路,那時中國有四億人口,他也許沒有想到,100年後的今天,中國的總人口已是13億,神州已經擠了三倍有多。所以有人說,中國的總理不易做,有13億張嘴巴等著吃飯。在火車上,中國人〝摩肩錯臂〞背靠背抵著沒事做,嘴巴可不是閒著,除了有人為著爭位子吵架,竟然有人找人訴說自己的不幸,伸手要錢說要到大城市大幹一翻。最奇妙的是,有人竟然可以耐著性子由不知車廂何處而來,掙扎走過通道到車廂盡頭的熱水供應處燙即食碗麵,然後左閃右避循原路捧回原座吃,碗裡的熱水又竟然滴水不漏。怪不得,中國雜技世界知名。

即食麵是一個名叫安藤百福的日籍台灣人首創的,現今中國的即食麵市場大部份都給台灣品牌佔有。我看到火車上幾乎人手一碗〝康師傳〞,想台灣人一定在中國坐過火車才決定投資即食麵廠。台灣詩人、美食家焦桐很為台灣即食麵 (當地叫泡面) 驕傲,說最好還要加個半熟的煎蛋。我想能在中國火車上泡得好〝康師傅〞已是了不起,再加煎蛋,如此好吃便會吸引更多旅客,恐怕火車使擠得動不了。

另一位台灣人逯耀東有一次火車在南京上海往返途中火車停於無錫,吃得到月台賣的土吃「無錫肉骨頭,頗有回味,所以上車前早點吃得少,期望無錫的美味。當火車駛進無錫站時,我的脈搏跳升了起來,不消說喉嚨也濕潤起來,可是當火車停下來時,月台上甚麼舖子也沒有,也聽不到甚麽的叫賣聲,心便霍然沉了下來。記得新婚時少妻學着食譜弄家常菜,第一道的便是「無錫肉骨頭」,倒是弄得不錯,此後便成了她的首本。此趟南京之旅,我倆剛分手,廿年的婚姻,像火車駛進了岔口,再回頭不了。吃不著肉骨頭,唯有嗅著滿車的即食麵湯味,讓味精麻醉一時的感觸。

中國的13億人口,好像有一半奔波在路軌上,路軌上的奔波又像靠著那碗〝康師傳〞而活得有點意思。廿年前,逯耀東那時在這綫火車上,除了肉骨頭,還吃到了一盒排骨飲,同行看著那盒沒精打彩的飯問他為何仍然吃得起勁,他說他在吃風味。廿多年後,在同一路軌上,偶爾也會有服務員推着小吃車子掙扎出來,於人羣中賣不冷的汽水和包裝零食,至於排骨飯,不見了。若果有,我想,在連伸脚的空間也難求的車廂中,吃甚麽都沾不上甚麽風味吧。余光中避難去了台灣後,也愛在火車上吃排骨飯,「餓了,買一盒便當充午飯,雖只一片排骨,幾塊醬瓜,但在快覽風景的高速動感下,卻顯得特別可口,頸掛零食拼盤的小販一湧而上,太陽餅、鳳梨酥的誘惑總難以拒絕。照例一盒買上車來,也不一定是為了有多美味,而是細嚼之餘有一股甜津津的鄉情,以及那許年來,唉,從年輕時起,在這條線上進站、出站、過站、初祣、重遊、揮別,重重叠叠的回憶。」讀著詩人的字句,仿佛身處於異界,也好讓火車快點到站。車還未完全靜止,旅客紛紛搶路下車,身後留下數不清的即食麵碗,枱子、椅子、地上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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