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21 October 2012

《金陵十三則》之驚艶馬鞍山


本以為大城市之間的火車才會擠,誰知早上由南京到馬鞍山市的仍是那末擠,我開始懷疑,中國同胞不止13億。馬鞍山在南京西南側30公里外,她與淮安、揚州、鎮江、滁州、蕪湖、巢湖組成〝南京都市圈〞。揚州剛跑過了,走一走馬鞍山,算是對金陵古都的地緣多一點理解,還有馬鞍市長江邊上的「采石磯」,据說是李白葬身之所。

才相距 30公里,火車要走個半小時,訂票時已感到奇怪。車開時,仍是向東,仍在京滬綫上,一時間真的以為自己上錯了車,心裡也有點失望,以為火車會沿長江邊走,讓我不費力便可以逆著江水向歴史進發。過了大約15分鐘,車子才往右向南拐,然後穿過好些新起高樓,南京市那麽大?火車總跑不出她的懷抱?後來回家網上看,才知道往馬鞍山的「寧蕪線」要先沿著京滬綫在紫金山背 () 走到東端棲霞區拐右向南,繞著紫金山的東側直走至秦淮區的「中華門站」稍息。中華門是南京舊城南端的要門,19371212日,日軍便是從中華門攻陷南京,展開一連六個星期的屠殺。火車花了差不多三句鐘這樣走了一圈,不知是否想旅客多感受南京百年的創痛,然後於歴史的傷口處回首鍾山,向先烈致敬?

馬鞍山市的火車站不大,陳舊灰暗,應該是一路走來,少作更新,還殘留著新中國草創時期的粗糙、簡陋、直接了當,連出口處都只是鐵閘一道,輕輕鬆鬆。香港新界的馬鞍山原本是個沒落漁村,近年急促發展成新市鎮,連專屬的鐵路支綫也有,火車站現代得很,算是香港之冠。南京都市圈的馬鞍山,名字雖然一樣,景况完全兩極,像是給遺忘了,怪不得在南京站買票時,要將「馬鞍山市」重複說了兩次,年青貌美的售票員才想得起來。旅游書說馬鞍山取名於楚漢相爭時,「西楚霸王項羽被困垓下,四面楚歌,敗退至和縣烏江,請渔人將心愛的坐骑烏騅馬渡至對岸,自覺無颜見江東父老,自刎而亡。烏騅馬思念主人,翻滚自戕,馬鞍落地化為一山,馬鞍山由此而得名。」香港的馬鞍山亦是取名於山峯的馬鞍形狀,卻少了份歴史的深沉。

是不是這份歴史的深沉拖慢了馬鞍山的〝現代化〞我不知道,但火車站前的廣場三面環抱,卻甚有迎客的好意,頗有歐洲小鎮的古老火車站,平和、含蓄、慢條斯理,卻仍是很中國式的車聲喧囂。采石磯不難找,火車站廣場有專綫公車。公車先跑過一排的兩三層高舊樓,街上全是建築材料店,我不及細數,看來甚麼物料、器材都有,醒覺到這是個正在建設中的城市,而且好像很趕。過了差不十分鐘,公車才駛離那密集的建築材料〝專賣區〞,豁然便見四周樹起了新式的高樓,圍著一個大湖 (後來回家在 google map看,才知那是一條叫永豐的河,像湖的那段是河中濶開的部份) ,風景秀麗,氣氛安詳,火車站原來是個幌子。采石磯自古都是南京的軍事屏障,朱元璋起義時說過:「取集慶 (按:即當時的南京)必自采石始。采石重鎮,守必固。」之後,他亦大破元軍於采石,很快便駐於南京建國了。馬鞍山那會容易看得懂?

更看不懂的是「馬鞍山鋼鐵集團」,這家數年前在香港股票市場上市鬧得沸沸揚揚,這家造的鋼建過了南京長江大橋的舉國知名企業,竟是那麼平庸、毫不起眼、毫無生氣的。「馬鋼」的規模確是很大,公車卻要用十分鐘的車程才穿過它的 compound,然後拐了個彎便進入了采石磯小鎮。下了車,步過了鎮上的主街--唐賢街,往江邊走很快便到「采石磯風景區」了。(待續)

《金陵十三則》之驚艶馬鞍山 2


「采石磯風景區」的唐賢街是條頗有趣的街子,两旁多是小吃店,燒餅、拉面之類,店名多刻在深棕色的木板上,有些還雕上了花紋裝飾,間隔著大字寫上的〝太白遺風〞牆畫,商業得頗有點雅意,街上雖然有不少攤子,叫賣聲卻不吵,可能因為李白墓 (一說是衣冠塚) 就是附近吧。街上最商業化的是街心一家裝飾得金碧輝煌的酒樓,金光閃閃足有三層高,與街尾殘留的明清式牌樓著實有點錯配。李白早年天縱英才,任俠疏爽,亦曾得君王愛憐,「願一佐明主,功成還舊林。西來何所為,孤劍托知音。」中年以後經歷安史之亂,一直報國無門,「天涯失歸路,江外老華髮……歲晏何所從,長歌謝金闕。」61歲的李白更曾經流落江南,無所歸宿,於金陵一帶,可憐兮兮起靠故人賙濟過活,一年後便病於當塗縣(今屬馬鞍山市) ,葬於采石磯 (一說是當塗青山) 。怎說,在這裡,李太白遺下的仙風,多少帶點哀愁,怎會是對酒當歌?
采石磯風景區最著名的「太白樓」(或叫「謫仙樓」) ,《重修太白樓》記:「重樓聳峙,檐宇飛揚,雕甍畫棟,爛焉生光。」李白晚年投靠當塗知緜李陽冰,而李陽冰本人又即將退隱,「臨當挂冠,公又疾亟」(李陽冰語)
李白亦因此感到前路茫茫,精神極度困擾,「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杜甫《不見》)。你說,在這個心理、財政狀態底下的李白,會不會在〝雕甍畫棟〞的太白樓把酒吟詩?傳說李白「著宮錦袍,遊采石江中,傲然自得,旁若無人,因醉入水中捉月而死。」是文人想像也好,是真實也好,采石磯倒像披了層薄薄的面紗,迷迷離離。進園區是收費的景區,50大元,如果純是為了「太白樓」我就不肯花,最想的還是到山頂俯覽長江的奔浪。果然,由山上眺望,極目千里,很容易明白,為甚麼臨終前的李白,還可以寫得出「淪老臥江海,再歡天地清」了。

園區確實很大,前有山林雅苑,後有山崖棧道,非花上两三天不可以盡興,可惜明天便要離開南京返港,心便盤算還要不要到江邊走一走,好好親近揚子江,一嘗素願。山下沿采石河出江待著一列屋子,順著斜陽,樸實無華,村民一就是閒聊,一就是婆孫倆耍樂,河畔花叢中亦有年輕小情侶依偎、嬉笑,太白樓山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到江口處便見两三小魚塘,網撤在斜陽下,飄飄搖搖,疏漏下的水粼,閃閃如含情的目光。看著如此的景緻,我呆了一陣子才被機車的響號聲提了神。順著機車方向走才發現一處渡頭,聚了很多機車、旅人。問排在前頭的一位寬容長者,他們是否等渡輪,他點頭,還用手指著對岸的一個黑點。再問一天有多少班,「大約一兩個小時一輪」,「多少錢?」「一元。」原本以為,過江不尋常,是很費事費錢的,原來這麼便宜,這麼簡單。渡輪樣子像軍用的登陸艇,當船頭的檔板放下,跟著一輪機車駛出,我才明白,渡江根本不是甚麼浪漫的事,除了斜陽下手挽行李的身影,吐露了歸家的渴望。

馬鞍山回南京的火車最晚開七時半,我趕得連吃長江河鮮的機會也沒有,只好在火車站廣場附近的便利店買了瓶說是本地特產,名叫「采石磯」的白酒,然後怱怱的過了安檢,在低矮暗黃的大堂找了個位子坐下,告訴自己,若果火車又誤點,便會開了那瓶「采石磯」,讓自己放浪一下,感受李白死前的「孤猿生啼墳上月,且須一盡杯中酒」,解一解向晚歸途時的寂寞。

竟然,今晚火車是準時的,還沒有那麽擠!

Friday, 19 October 2012

《金陵十三則》之軌上風采


余光中 (網上圖片)

台灣詩人余光中說過,坐火車旅行是最浪漫的方式。不是嗎?火車未發明之前,誰又會想到水蒸氣是如此的有勁,竟然可以拉動這麽多節鋼鐵造的車廂,靠着長長的路軌,載送千百個游子,跨山過水,若果沒有想像力,沒有夢想,沒有追求,火車肯定是不會出現的。孫逸仙的《建國方略》裡的興辦鐵路計劃,雄心壯志,顯然了革命家的夢想與追求,可惜的是,終其一生,孫沒有機會實現大計

英國了除了發明火車,還創作了 Thomas the Tank Engine 一組的漫畫故事,內裡的每架蒸氣火車頭都有名字、各自的性格,引得小朋友 (包括我的孩子) 自少便對路軌上的浪漫著迷,余光中少年時候「那麽神往於火車,大概因為它雄偉而修長,軒昂的車頭一聲高驌,一節節的車廂鏗鏗鏘鏘跟進而慷慨,那氣派真是懾人。」(記憶像路軌一樣長
Thomas the Tank Engine (網上圖片)

我的童年中國還未靠向市場經濟,故鄉廣東深圳,每次從城市化了的香港回深圳探親,過了羅湖海關便仿似回到鄉土小說的世界,那時深圳還是一片悠悠綠野農田,火車站最懾孩子的心,就是蒸氣火車的汽笛聲,和它巨大的車輪,隆隆的壓軌聲,是孩子心目中英雄的咆哮。可惜的事,過了火車站,僱三輪單車便可以回鄉,記憶中,從沒有坐過蒸氣火車。成長中的我,正遇上紅衛兵狂潮,那敢到祖國坐火車穿州過省。

後來,不知是不是童年時的遺憾,每趟到中國,腦子最先浮起的,總是火車。英國的鄉野出名的湖清山秀,英國人出名愛郊遊,我想這也可能是他們發明火車的動力,用最省力、省時---以當時情况而言--的方法盡情飽覽鄉野風光。大學畢業後到歐洲流浪,坐火車看麥田山川,心馳情牽,難忘到了今天。若果今天香港有火車綫直通南京,也許也會棄飛機取火車,一享江南景色,然後取道揚州赴南京,一嗜火車滋味,然只得两個小時,還未〝頂足癮〞。南京往上海的車程(動車)需要四小時,很適合一天來回,在火車上看書看風景。

進揚州火車站,由於安檢,車站進口只開得一扇門,之前還有窄窄排隊通道,只往行有票子的人,旅客便多靠著欄柵跟送行人告別,提早孤獨上路,那種在月台上追著火車揮手,游子靠窗忍淚回望的動人情景,在中國,看來只好在電影中尋覓了。這種安檢情序,現在舉國皆是,弄得火車大堂、月台都缺少了送行人,只剩人拉著行李的旅行各自無聊地打發時間。這還不止,車站大堂少了送行人,連站內的舖子都生意冷清,小餐廳更是寂寥得可憐,服務員多是三兩高聲閒扯,賣著沒有光彩的預製小吃,旅客不是趴著桌子睡覺,便是狼吞虎嚥地吃著乾乾的面條。

我在歐洲流浪的時候,總喜歡在他們的火車大堂流連,嗅著濃濃的咖啡、面包香,細看古老建築的美態,坐在月台上的櫈椅上看書,或是感動於送行的擁抱、世界的流轉。火車站的種種人生,在路軌的隆隆响聲中,是齣好看的戲。如今在中國,旅容要呆呆地擠逼於暗淡的候車室直至火車到站才可匆匆地跑上月台,人好像是貨物,只待火車運送到目的地。

南京火車站一樣是缺少了光影流動、離情細味,一個〝等〞字寫在每一張呆呆的臉上。還好候車站在樓上,可以隔著玻璃幕回看玄武湖的水色、靜思路軌兩端的相異,路上的風景。可是,當踏進呼前涌後的車廂,坐在狹窄的位子,心中便湧起了種不祥之感。當書還未打得開時,車廂便搖晃起來,火車又趕往下一個站,腦後給重重踫了一下,還有乘客在槓行李到頭頂的架子。架子裝得密密纍纍,像堵三百年的城牆,隨時都會塌下來。我回望通行道,才看到站滿了乘客,一時間不知他們從何而來,離奇得有點恐怖。看他們擠得水洩不通,空氣更是悶憋,心想如果真的有一種〝站票〞他們可以買,鐵路局又怎可以連安全標準也不顧?我只好喑自祈求火車不要出事,緊釘在座位上,連厠所也不敢上,反正通道都給他們堵了。 (待續)


《金陵十三則》之軌上風采 2


19494月,主席的百萬雄師兵臨南京城下,余光中偕母親急赴上海逃難,也是坐火車走這段「京滬綫」的。「車廂擠得像滿滿一盒火柴,可是乘客的四肢卻無法像火柴那麼排得平整,而是交肱疊股,摩肩錯臂,互補著虛實。母親還有座位。我呢,整個人只有一隻腳半踩在茶几上,另一集則在半空,不是虛懸在空中,而是斜斜地半架半壓在各色人等的各色肢體之間。這麼維持著『勢力均衡』,換腿當然不能,如廁更是妄想。」才半年前詩人第一次走京滬綫,「鐵軌無盡,伸入江南温柔的水鄉,柳絲弄晴,輕輕地撫著麥浪。」在黑麻麻的車廂讀著余光中的火車記憶,彷彿聽到歷史的訕笑,一條路軌,兩種絕然不同的光景。在今天騰飛的中國,鄉鎮都先後城市化,高樓競相爭立,窗外看到的景象,農舍夾雜於高牆鐵壁之下,顯得孤杳無助。早耕時份,卻看不到田裡的忙碌,麥浪的擺動,火車的浪漫,也許只剩得詩人的回憶。在躁熱的車廂中,我也無心看風景了。四個小時不易捱,便教自己多看車內的風景。

孫逸仙只在南京做了三個月的臨時大總統,退下來便想去興辦鐵路,那時中國有四億人口,他也許沒有想到,100年後的今天,中國的總人口已是13億,神州已經擠了三倍有多。所以有人說,中國的總理不易做,有13億張嘴巴等著吃飯。在火車上,中國人〝摩肩錯臂〞背靠背抵著沒事做,嘴巴可不是閒著,除了有人為著爭位子吵架,竟然有人找人訴說自己的不幸,伸手要錢說要到大城市大幹一翻。最奇妙的是,有人竟然可以耐著性子由不知車廂何處而來,掙扎走過通道到車廂盡頭的熱水供應處燙即食碗麵,然後左閃右避循原路捧回原座吃,碗裡的熱水又竟然滴水不漏。怪不得,中國雜技世界知名。

即食麵是一個名叫安藤百福的日籍台灣人首創的,現今中國的即食麵市場大部份都給台灣品牌佔有。我看到火車上幾乎人手一碗〝康師傳〞,想台灣人一定在中國坐過火車才決定投資即食麵廠。台灣詩人、美食家焦桐很為台灣即食麵 (當地叫泡面) 驕傲,說最好還要加個半熟的煎蛋。我想能在中國火車上泡得好〝康師傅〞已是了不起,再加煎蛋,如此好吃便會吸引更多旅客,恐怕火車使擠得動不了。

另一位台灣人逯耀東有一次火車在南京上海往返途中火車停於無錫,吃得到月台賣的土吃「無錫肉骨頭,頗有回味,所以上車前早點吃得少,期望無錫的美味。當火車駛進無錫站時,我的脈搏跳升了起來,不消說喉嚨也濕潤起來,可是當火車停下來時,月台上甚麼舖子也沒有,也聽不到甚麽的叫賣聲,心便霍然沉了下來。記得新婚時少妻學着食譜弄家常菜,第一道的便是「無錫肉骨頭」,倒是弄得不錯,此後便成了她的首本。此趟南京之旅,我倆剛分手,廿年的婚姻,像火車駛進了岔口,再回頭不了。吃不著肉骨頭,唯有嗅著滿車的即食麵湯味,讓味精麻醉一時的感觸。

中國的13億人口,好像有一半奔波在路軌上,路軌上的奔波又像靠著那碗〝康師傳〞而活得有點意思。廿年前,逯耀東那時在這綫火車上,除了肉骨頭,還吃到了一盒排骨飲,同行看著那盒沒精打彩的飯問他為何仍然吃得起勁,他說他在吃風味。廿多年後,在同一路軌上,偶爾也會有服務員推着小吃車子掙扎出來,於人羣中賣不冷的汽水和包裝零食,至於排骨飯,不見了。若果有,我想,在連伸脚的空間也難求的車廂中,吃甚麽都沾不上甚麽風味吧。余光中避難去了台灣後,也愛在火車上吃排骨飯,「餓了,買一盒便當充午飯,雖只一片排骨,幾塊醬瓜,但在快覽風景的高速動感下,卻顯得特別可口,頸掛零食拼盤的小販一湧而上,太陽餅、鳳梨酥的誘惑總難以拒絕。照例一盒買上車來,也不一定是為了有多美味,而是細嚼之餘有一股甜津津的鄉情,以及那許年來,唉,從年輕時起,在這條線上進站、出站、過站、初祣、重遊、揮別,重重叠叠的回憶。」讀著詩人的字句,仿佛身處於異界,也好讓火車快點到站。車還未完全靜止,旅客紛紛搶路下車,身後留下數不清的即食麵碗,枱子、椅子、地上都有。

Thursday, 18 October 2012

《金陵十三則》之災劫 3

(網上圖片)

南京大屠殺紀念館倡建於1980年代,之前「南京大屠殺」一直是新中國的禁忌,主席生前不只一次s說過中國共產黨應該感激日本侵華,讓紅色中國有機會延生,中日應該維持世世代代的友好云云。主席死後,剛巧日本政府試圖改寫歷史教科書,掩飾侵華史實,更不承認南京大屠殺,激起中國海內外民閒的強烈抗議、譴責,中國政府不得不面對這次慘剷。這座館子讓〝受難同胞〞足足等了半個世紀,到頭來還因為政治需要。

前幾天在南京大學問徐老師,為何堂堂一國的首都,失陷得如此迅速?老師認為是由於蔣介石有意棄守,然後引敵兵深入中國的西南,待日本人勞師追征,補給困難。這戰略後來證是用對了,蔣介石遷都重慶,日本人要從緬甸反打過來不成,蔣介石得靠著雲南、緬甸之間的滇緬公路得到補給捱了過來。(話說徐悲鴻1940年訪問印度一年,因太平洋戰事流落新加坡,後得乘船返印度經滇緬公路回國。) 話雖如此,堂堂一國政府棄守首都,對得起這麽多手無寸鐵的平民百姓嗎?才幾個月前,蔣介石不是已經在上海領教過日本兵的兇殘的嗎?這樣說走便走,簡直就是讓平民百姓白白送死,日本人殺、自己人殺,有甚麼分別?當時身在南京的巴金就如此描述:「日本兵竟然在南京開炮了!在國民政府遷走後,難道還有轟擊南京市民的必要麼?這個消息使得許多人憤怒……我親耳聽見身邊的一個市民說:『為甚麼炮台不還炮呢?難道還要堅持不抵抗主義嗎?」(〈從南京回上海〉)
張純如 (網上圖片)


張純如說當時蔣介紹既想守禦南京,同時準備遷都,「但是,他並不是親自留下來防衛南京,而是決定把負担轉嫁給另一個人----一個叫唐生智的部屬。」唐不是蔣的嫡系,两人之問亦有權力鬥爭過,最後當然是唐的被逐到香港、日本,1931年東北戰事爆發,蔣介石才將唐從海外召回。南京的防衛,準備了一個月,張純如的疑問是:「為甚麼在這麽多部隊一切就緒後,南京卻在四天之內,也就是19371212日傍晚就迅速淪陷。」她找到的答案是,蔣介石早已於11月下旬開始將大多官員、精銳、軍備、設施、故宮珍寶遷到長沙、漢口、重慶去,只留下十萬不到的部隊給唐生智,連空軍也沒有 (日軍有三千戰機,進攻南京前就是綿密的空襲) ,精良武器更不用說了 。大病初愈、久疏戰陣的唐生智當時在一位西方記者筆下,看起來「如果不是被麻醉,就是神情恍惚」。
唐生智 (網上圖片)

不知是誰的錯,唐生智指揮下的南京部隊「幾乎沒有甚麼凝聚力或目標感」(張純如語) 。南京戰况最危急關頭,蔣介石卻又幾道命今唐生智渡江離城。可以想像,總指揮如此倉皇撤退,南京如何不潰?1950年代當過新中國《人民日報》社長的范長江,當年也認為〝遷都〞是形勢所逼,有戰略須要,並不是壞事,壞的是當時的國民政府官員卻先動搖起來,爭先恐後地〝逃亡〞,由此,我們便可以看得出當時國民政府的質素。民國散文家聶紺弩更悲痛地說:「南京是失陷了,然而官老爺們的腐化生活的凴借,貪污卑鄙的成績,也在被摧毁了,如果這能夠促成他們的覺醒,加強他們抗戰到底的決心,于民族解放運動的前途是有莫大的利益的。失掉的是南京,得到的將是無窮。」(〈失掉南京得到無窮〉) 聶、范先後於193439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文革中同受過逼害,已是後話。

看來,蔣介石似乎非常熟練於遷都,1949423日,國軍棄守南京,之後526月蔣介石飛抵台灣,之前甚麽的黃金、國寳都已運抵,國軍還有時間邊撤退邊搶掠邊拉佚。張純如說蔣為人謹慎,行事必有兩套計劃。1937年,他的南京 Plan B ,就賠上了300000條百姓的生命。


紀念館原地曾是死者受難、埋土的野地,走過時,腳步別是沉重。從展覽館走出來,要經過一處〝和平公園〞(日本人到今天也未為慘劇認過錯,那來和平?)才到主要出口。公園立有一塊巨碑,碑下蓄飬一群白鴿,寓意和平。當天的訪客來了一大隊中國人民解放軍,列隊出入,好不威武,待出來了公園稍息,軍士們立即便散去,有的吸煙,有的高聲閒話,更有的在巨碑下爭相擺姿勢拍照。

看著這年青的戰士,笑得可人,心裡暗自替他們高興,沒遇上1937 的日本兵,也逃過國共內戰的一刼,更沒有機會參與1989年北京那場屠殺……

Saturday, 13 October 2012

《金陵十三則》之災劫 2


到南京不去南京大屠殺紀念館 (全名是「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 好像說不過去,對不起南京的忘魂。從地鐵站走出來,過了馬路便到 ,本以為還有段路要走,冷不防給館前的高大雕像《家破人亡》震懾起來,母親無力地抱著死去的孩子,仰天無語的悽楚!(但是,雕像的石座刻上了「被殺害的兒子永不再生/被活埋的丈夫永不再生/悲苦留給了被惡魔強暴了的妻/蒼天啊……」卻又顯得畫蛇添足了。)


紀念館不高不大,暗黑的牆壁,沒有甚麼民族風格 (如雨花台的烈士紀念館),反而更顯得出生命的莊嚴、戰爭罪惡的無國界。紀念館建於上世紀80年代,到今天看還很有現代感,結構不講求中正平整,卻強調斜線的張力。進館前要繞過一處碎石鋪的園地,叫「沒有生命的空間」,對照著紀念館進口是一壁大理石砌的牆,牆上刻上斗大的〝受難者300000〞,頗有點懾人。


日本政府一直不肯承認他們幹了南京大屠殺,紀念館有圖為証,跟他們爭辯簡直就是浪費精力,自損尊嚴。若果當時中國、日本記者的報導有徧頗,那末當年在場西方記者的報導準會客觀些吧。前述的經盛鴻教授就整理出版了《西方記者筆下的南京大屠殺》一書,讀著觸目驚心,隨便一翻便看得到「你難以想像,這裡血流成河」、「有成千上萬的人根本沒出城,而是像老鼠似的被圍困在這裡,被趕到一起,然後遭到機槍射殺」、「關於日軍各部隊在1937-1938年之交在南京所犯暴行的種種記述,使文明世界深感震驚」……. 關於大屠殺的著作,中日文都有很多,西方世界,自大戰結朿後,似乎都不再熱衷,直至Iris Chang 1997年出版了 The Rape of Nanking 一書,南京大屠殺又再引起西方世界的注目。Chang 是華裔美國人,1968年出生於美國,中文名字是張純如,一生從事新聞寫作,The Rape of Nanking 一書使她聞名於世,2004年自殺,留下遺書聲稱自己「被CIA或其他我永遠不會了解的組織盯上了…….我無法面對將來的痛苦和折磨。」紀念館的後園立有一尊她的全身雕像,綺年玉貌,手拿著她的書,像冊安魂曲譜。
張純如和她的著作 (網上圖片)


張純如的書副題是 The Forgotten Holocaust of World War II,正正道出大屠殺的凶殘冷血,直等如德國納粹屠殺猶太人。張於書中說死亡的確實人數不重要,駭人的是殺人手法。我說南京大屠殺更可佈,德國人做的是為了〝潔淨〞自己民族的血統,可以說有〝理念〞、〝目的〞的(理念、目的如何殘酷且不論) 相比之下,日本人做的是完全出於獸性,呈一時之快、毫無目的。看日本兵殺人後自鳴得意的圖片,恐佈得怕連基督再世也救贖不到他們的靈魂!

看紀念館展覽出來的圖片,除了佩服攝影師的勇氣,還暗忖他們怎捱得過那些血濺和污辱,以當時的技術而言,他們準會有些情景錯過了,這些圖片提醒我們:看得到的不易忘記,看不到的不敢想像。紀念館內說明不許攝影,我倒是不明白,很多訪客仍要拍攝那些圖片 (到紀念品售賣處買本圖冊不就是?) 中國人何時才懂,對逝者的尊重?想到這裡,竟然留意到有些相片拍得蠻漂亮,很有藝術性,連忙離開圖片室,怕自己對攝影的愛好瞬間變成了對亡靈的不敬。圖片室盡頭的展覽櫃是關於國共合作抗日的,左右分別掛上了五星旗、青天白日滿地紅旗,也沒有刻意漏掉國民政勝利受降、回都的報導,雖然篇幅比較少,好像是〝走過場〞,準之,我不禁暗問,此處會不會是全國唯一可以看到兩旗並立的地方?其實,館子喚大屠殺是〝國耻〞(不是國殤),抗日最後勝利是人民 (不是國軍) 的勝利,拐了個彎罵國民黨。歷史,從來都是勝利者執筆的。


政治,且不去管它。我覺得館子最有意思的還是關於百姓,圖片室外是一處檔案廳,高有二層樓的檔案櫃,裝載了遇難者生前個別的資料,應該是有關人員多年來鍥而不捨的追尋、核實、編列。我相信,這批人員對南京有深深的情意,明白孟子說的「民為貴,君為輕,社稷次之」。門前的 300000 當然只是個虛數,這個檔案櫃卻裝載了真實的生命,一格一格的排列,儼如骨灰龕,是對逝者的至高敬意,中國人幸好還剩下點衷情。資料櫃沒有上鎖,以姓氏的拼音字母排列,方便撿視,旁邊更有椅子,讓訪客坐下細看,我趨近看趙姓那櫃子,有趙文貴、趙文舉、趙文亮,  xxxx年生,1937年卒。再隨手於近處找了姓鍾的,老一、老二、老三、老四,一家四口終於可以於此重聚了。紀念館的官式名字特別長,我想重要的是〝遇難同胞〞四個字,何年何日,北京天安門會有8964遇難同胞紀念館,四川汶川會有地震遇難同胞紀念館?

Sunday, 7 October 2012

《金陵十三則》之災劫


相對於中國其它名城,南京的確有點靜  ,南京人說話的嗓子不大,街上很多人都低頭細步,在地鐵車廂裡大部份乘客多是沉默,不愛攀談,心思盈盈重重,除了古都的文氣,會不會跟南京過往的血雨腥風有關?徐老師就說過,南京經過了兩度災刼,屠殺了很多平民百姓,現在的南京人都不一樣,像斷了根。

清末,185051年間,太平軍於廣西金田起義,1853年便打下了南京,建立太平天國。
天王像 (網上圖片)

可是建國不到三年,天國便窩裡鬥,最著名 (或是臭名) 的便是「天京事變」。天王洪秀全借北王韋昌輝之力鏟除東王楊秀清,一殺就是二萬多人。自此,太平天國元氣大傷。

18647月,南京 (當時是天京) 失陷清廷湘軍之手,「城破之日,全軍掠奪,無一人顧全大局......聞各軍入城後,貪掠奪,頗亂伍。又見中軍各勇留營者皆去搜括,甚至各棚厮役皆去,擔負相屬於道。」

南京太平天國歴史博物館 (網上圖片)
記錄出自趙烈文的《能靜居士日記》,趙是湘軍統領曾國荃 (曾國藩弟)的幕僚,對城破後湘軍的掠殺行為,是為了報告給上司曾國荃,怕軍隊失控影响曾的仕途,然而曾國荃的反應卻是:「若非各營及統領獵取無厭,豈非萬全美事?」也沒有明令禁止。趙烈文對此事的描述可能有所保留,只說城內平民「大概全數被殺者不及萬人」,但其日記中描述的慘狀也足駭人:「城上四面縋下老廣賊匪不知若干。沿街死屍十之九皆老者。其幼孩未滿二三歲者亦斫戮以為戲,匍匐道上。婦女四十歲以下者一人俱無。老者無不負傷,或十餘刀、數十刀,哀號之聲,達於四遠。」

經年戰火,天京城陷前原只剩下三萬人口,一半是〝天兵〞,湘軍入城後逢男便殺、遇女便擄,就算趙烈文所報〝不及萬人〞,南京此時的慘絕,還有甚麼可說。二百多年前,清兵破了揚州後屠城十日 (一說是七日,見前文揚州篇) ,随後便渡過長江,南明福王投降得怏,南京百姓得逃過一劫,免成韃子刀下亡魂。到1864年,南京百姓卻要死於漢人自己的屠刀。


南京好像受了甚麼詛咒,太平天國滅了 73年後,又遭一劫,此劫更為惨絕。(待續)

Saturday, 22 September 2012

清水灣的燈影


在清水灣的校園,讀書的地方,圖書館的燈光自然是豐盈的。

圖書舘窗外便是山海,午後時分,天色向晚,灰淡了的雲天反映上書館排排的泛光燈,有點迷離,仿似是要讓讀書讀得倦了的學子,飛馳往灣海的無盡。我想,這也許就是讀書迷人的地方,神馳世外,越過表象世界,追尋深邃的思想境界。圖書館用的是泛光燈,當然是以經濟實用考量,視覺上的美感,恐怕是個湊巧,可就是這點不經意,別是動人。

燈光的動人處,隨著時光的轉換,早晚各有姿采。到窗外全然暗黑時,人造的燈光便成了世界的明燈,誘著讀書人的興味,促擁著知識的籬笆,堆圍起一個一個自我世界,在書桌上燃起了智慧的火,暖暖的無愁與幸福。
夜深,門外看圖書館的燈光別是依依,濃濃的泛光似是地心的洪火,像告訴世人,這裡是生命的源頭,智慧的啓端。我每次讀罷夜歸時,總是不忍,總是要再次回首,看燈光的漫爛,好忘卻世事的紛擾,讓書本撫慰纍纍的神傷。

黑夜,在清水灣的校園,任各色的燈光掩映,造就一座多彩的象牙塔,逸舞於凡塵之外。這些景象,若不是住在校園,很少機會欣賞得到,我在宿舍怱怱的住了半年,最難忘的便是這些。

不捨還要捨,搬離了宿舍,少了在圖書館深夜埋首,歸家時多趕上向晚夕陽且退未退的時份。這個時份英文叫twilight,有人譯作黄昏,我總嫌過份簡單,缺少了那份華燈初上,天還未喑,且留一抹殘陽托在漸深的藍空下的一份泠艶,甚至淒美。我想 twilight 不只是說明時份,也是一種提醒,白日將盡……twilight,應該譯作是"不捨時份"。

清水灣空濶,別是多路燈,歸途上總會踫上三两盞。兩個月前的一場風暴,來得急猛,也走得怱怱,那時我還在宿舍勾留,黃昏時待風息後湊興走過向海的一段小徑,看風過後的景況,只見一盞黃燈,迄自頂著還未安靜下來的藍天,流露點驕傲,底下的葵樹還來不及重整姿容,搖搖地給燈支翩舞,那是我見過最優悠的黄昏。

Twilight 有人譯作迷離境界,我想這應該是人類自身的寄意。黃昏這一刻,人在歸途,總有點傍徨,看天上的深鬱,像看宇宙的無盡,生命的無定。Twilight photography 的詞彙是 golden hour,霎時即逝,片刻的美好,最難抓著,確是有點迷離。

也許是有心人的設計,校園的海灣岸堤上路燈不多也不少,疏落有致,旣不是燈火通明,也不是暗淡無光,不卑不亢,默默地迎著海風和雲頭,像依依的戀人,讓一天細細地告別。

如此,我總在清水灣的歸途,踏著殘陽和黄燈相互的投影,偶爾抬頭看如畫般的深藍,點上了如淚滴的燈光,不等月亮的映照,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