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30 June 2012

風後

這場風,一輩子從未遇上過,疾走無常,一覺醒來,芳踪已沓,只留下風雲變幻,真的是百年一遇。
連風的名字也有意思,杜蘇芮,初聽時還以為是以前心慕的台灣女歌手嫁進了杜家,飄洋過海,「休息,工作,再工作。」蘇芮歌聲粗中有細,委婉動人,杜蘇芮過後的雲起雨散,倒也像應了她的吭歌,「戀愛,分開,再戀愛……世事紛塵,八號風球,不用半個晚上便是過眼雲煙。
陽光忽明忽暗的週末午後,風過後,水晶杯中的 pinot gris,淡淡的黃,好讓埋頭改學生的中期考卷,中國古代史,要用英父寫,我倒為學生們擔心。關於孔夫子,有學生答:「Confucius believes in Confucianism。」一下子,杯子差點脫了手,窗外的天突然蔚藍起來,又是一個美好的週末。
最為他們担心那一條還是關於〝cosmic resonance” ,天人感應。二千多年前的漢家儒生,窮經晧首,用了三百年的時間,將孔夫子不願談的宇宙觀摻雜入變成皇權根据,中國版的〝君權神授〞論,終於進入了皇家殿堂,孔夫子的學說,最後也得償所願獨尊起來。其中最出色的就是董仲舒,出色的地方是他竟然可以用自然界無常的天災異變,不厭其詳的結合孔夫子的三綱五常,將五行輪替說成是朝代轉換的反照,做皇帝是應天命,壞皇帝自會受天譴。董仲舒的天文學識是從陰陽家邊學來,倒曾成功預測過一次天變,漢武帝怎會不信他。古時,中國的皇帝,無論怎樣壞,很多還是畏天的。
今天,中國的天文學識,當然比漢武帝的時代先進了不知多少。幾天前,神州的太空英雄還上了〝天宮〞。可是災異卻是一樣,毛主席死的那年,北京附近的唐山天崩地裂,葬了80多萬草民,若果董仲舒活在今天,會是慶幸還是惻隱?
杜蘇芮的怱怱,不知是否也是一場天人感應,好讓中國今天的主席過一個有陽光的香港週末,還是怕了胡椒噴霧, 走得那麼急? 看老爺子所到之處,高牆疊疊,警衛森嚴,才知今天的皇帝已經不畏天了,畏的是人民。窗外的風後驟晴驟雨,是杜蘇芮的不捨,還是警告?

至於「Confucius believes in Confucianism」這金句,我當然不能說是學生的錯,正如今天我們整天在說:「中國人當然愛中國。」活在這個世代,如此讀中國歴史,真難為了他們。
起碼,杜蘇芮給我的感應是風雨總無情,最是溫柔, 還是看書、喝酒、聽蘇芮的歌,「明日自有新的際遇,雲起,靜眼望,無盡的遠方天際人生只不過是如此。」

Thursday, 28 June 2012

香港的寂寞




我獨自喝著
東洋來的清酒
讀著所謂〝國父〞孫文的傳記;
原來
〝中山〞的名字也是
東洋來的
孫文曾是中山樵。
那時孫文在日本
寂寞中渴求的認同吧?

我獨自喝著
東洋來的清酒
看窗外無塵的燈影


是如此的奇詭
不用高山貴宅

灣岸書室就是世外
沒有謊言、巧語、橫蠻
才是三千元不到的月租

我獨自喝著
東洋來的清酒
細味真情的過去
想望逸走明天



謊言、假語築起的牢籠
毀敗了一個〝國父〞革命思想的
故鄉
有人說那就是香港
曾是如許的壯麗

 今天
如斯的寂寞
無望


Thursday, 21 June 2012

清水灣的寂寞


早前,在清水灣的海心回望嶺上的科大校園,才發覺清水灣的黃昏不好看。

這倒是真的,美好總不是完美。今早上課前才天朗氣清,課完了卻灑來一場急雨,雨後的清水灣,宕落出塵,雖然有點驚惶,還是雍容自在。

暑假開的這門課是民國前中國歷史,是大學本科生 (undergrad) 的副修入門課,可說是 Chinese History ABC,中學生也難不倒。誰知新來的教授,受的是新一代的史學訓練,不只講歷史的〝事〞,而更要講歷史的〝理〞,要求學生思考歷史的〝因〞。

老師從台灣來,美國唸博士,姓李,四十歲不到,書生模樣,卻沒有思想、政權的包袱,也沒有意識形態的枷鎖,甚麼的共產黨一貫正確性。Syllabus 滿是原經原典,著學生多讀多想,班上原本報了120多人,兩天過後,只剩下80不到。

我本來為教授感到有點尷尬,他是客座來的,不知這樣的報讀率會否影响他明年的聘任。剛好今天的 tutorial 要討論春秋戰國時代的諸子學說,作為 tutor的我忍不住給學生們解讀,無論儒、道、法,一切的治國根本,都是從利益出發,分別只在於是君王的,還是人民的利益為重,諸子的學說無論陳義多高,到頭來還是逃不掉利益的天秤。歷史,說穿了,是功利主義以不同形式在不同時代的manifestation

朝代的興替,就是不同利益階層的興替。我還提醒他們,雖然今天我們常說中國文化受儒家學說影响,其實歷代的當權者沒有一個是講仁、義、禮、智、信的。現今中國開辦了很多〝孔子學院〞,民間卻不知死了多少個李旺陽原來,學生少了也好,留下來的總肯討論,50分鐘的 tutorial, 二個小時才完結。下課時,雨就來了。

捱著空肚子回到宿舍,剛開了收音機,劈頭便是梁振英新政權的改組法案試圖強闖立法會差一票失敗,似乎,香港還有點希望 (抑或是運氣?)

梁氏貌似親民,骨子裡是赤裸裸的民粹,拉一派打一派,共產黨的絕技 (統戰, 政協, you name it)。政府改組,表面說是增加施政效率,實質是壯大官僚、國家機器,行官本位主義 ! (卑微的我也當過幾年management, 都知道 manager 越多red tape 越多,效率越低。) 他這次强闖立法會,視三權分立如無物,不是共產黨那套〝以我為主〞你說是甚麼?最令人痛心疾首的還是建制派的議員,只問利益,不問是非。

二千年前,孟子就說過,賊之大者,唯鄉愿者也。孟子說民貴君輕,當民與君的利益相衝時,鄉愿者就不問是非,只問利益----自己的利益。孟子說他們是最大的賊,因為在私利前題底下,國家民族長遠的利益鄉愿者也可以不顧。當梁氏說鄧小平應該拿諾貝爾和平獎時,他眼裡就根本就沒有國家民族,只有權力,沒有是非對錯,只有主子的顏色。這不是鄉愿是甚麼?

香港赤化,在中國共產黨的〝大戰略〞底下,終也會是歷史的定律,最不甘心的是,竟敗在香港人手裡。

科大校園也不是完美,憋扭的地方也有,宿舍崖上的中式庭閣便是,說它憋扭,就是因為它不是用來表揚中國古代庭閣的優、雅、閑。粗糙的石屎,不要說沒有木柱木樑的森穆,連應有的暖感也缺,放在崖下,作個避雨亭也嫌太遠,只好留著夜裡游子喝酒吃煙,好解寂寞吧。

李教授的課是 intensive course, 四星期修完,我想他整月都不能回台灣的家,不知在清水灣的日子,他會否看得出香港的淪落、歴史的蒼茫,因而更會懷念寶島的幸福。

魯迅最後的七、八年歲月都在上海度過,那時他給日本女性友人山本初枝的信常常提及「上海的寂寞」。那時的上海,除了日本軍艦的恐嚇,還有蔣介石清黨的腥風。魯迅很不喜歡上海,無奈當時的北京、南京、廣州都容不下他。

魯迅說的寂寞,我相信除了隱隱的衷情外,怕多是獨裁政權下的知識分子的鄉關何處吧。

193127日深夜,柔石、殷夫、胡也頻、馮鏗、李偉森五位「左聯」作家在上海龍華警備司令部被處决,魯迅聞訊後悲慟起來,便寫了:「慣於長夜過春時,挈婦將雛鬢有絲。夢裡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

今天香港的新政權可怕的不是要殺人,它要殺的是思想。學生今天問,既然秦始皇焚了經書, 人民自當沒有思想了,秦朝又怎會亡得那麼快? 我說就是因為沒有思想的人民, 要反就反, 不講仁義, 才是最可怕。


李教授的台灣已經沒有蔣介石了,今天住在清水灣,作為 historian,他也許會感受得到,一點「香港的寂寞」吧。

Saturday, 9 June 2012

清水灣之夜


曾經以為,在清水灣,看海都夠了卻凡俗。
清水灣的夜,說得厭了就是萬籟無聲,暑假已放,更是寂寞。應該是老師的眷顧,夏天剛開始便 sponsor 我們研究生的一趟海上之旅,春風還未止息的時候,到清水灣放船逐浪,說要夜裡釣墨魚去。

校園靠海,有自己的渡頭,三年來,我還是第一次,於此踏上小船,回頭看山城, 有種異鄉的婀娜。科大在香港的東岸,夕陽早歸, 從來都不好看,黃昏就是沒有了向晚時分的蒼茫,這也許是詩人楊牧二十年前在此勾留時的一點遺憾吧。

 船駛出了海心,滿室的興奮,夏夜海遊有三十位同袍,少說有二十五人是國內來的,今夜的海波盪漾,多的是游子。昏黃映照得有點傖促,清水灣在夜色裡竟然吐露點委婉,像是怕雲頭的催逼。船走遠時,宿舍的燈光雖然微弱,隱約可見,像是等待,游子醉罷歸來。
醉裡,游子們都愛放歌。船上最受歡迎的是--沒有例外--卡拉OK,同學們像找到了知音,千里之外,都唱得抑揚,個別還帶點淚光,也許是他們動聽的鄉音,竟然,這個飄浮的夜裡,我沒有一如既往般徙避這類演唱會,卻細聽他們的娓娓鄉愁。大抵,青春就是如此,剪還不斷。


也許是歌者的真情流露,天還未深黑,海心的墨魚便湧了上來,好像要聽聽年輕游子們的傷愁和寄託,連掛上他們放的釣時也順從得很。這夜,船上的廚子忙得特別,百多條墨魚很快便成了游子們的美點,簡單直接, 沒有香料, 沒有造作, 這樣的好吃,我還是第一趟嚐到,船上只供應啤酒,我才發覺,跟 Carmen 分別久了。

 Carmen 是智利產的 Chardonnay,沒有法國 Chablis 的木香,卻是清新自然,是我配海鮮的首選。清水灣的一頓隨手美食,卻缺了個酒伴,是寂寞的詩情吧。
興罷,在渡頭回看山嶺上的科大校園,月明星稀,我看著同學們心滿意足的樣子,心裡生起了一點離愁,很多都已寫就論文,準備畢業了,從此又是別一個世界。我們都是人文學的學生,關心的都是文化的承傳和轉折,害怕的卻是日後謀生路途上的挫敗。看著他們淡黑的身影,我這個過來人,說甚麼都沒用,惟有暗自祝福他們,願今夜釣墨魚的運氣會追隨他們,一生一世。
回宿舍途中,明月正亮,後來看新聞才知那是天文現象,百年一見。第二天在FBFlickr看到了很多相片,都是月兒一臉,好想問,photography是紀錄生命的永存,或是 photographer 自己存在過的證明?


這夜,清水灣波心的回望,我心裡明白,暑假過後,很多游子都會畢業回家,再創一番景象。

他們也都好像有點依依,船歸之後,還相約於宿舍樓下的崖上喝酒聽風,吃剩下來的小烏賊,雪白的墨魚肉,相映著天上的明月,別是應景,便想起了杜甫的吭歌:「白首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

如此的異鄉夜裡, 灣上一遇的月色下,照亮了游子明日的錦繡。

Sunday, 3 June 2012

朝朝暮暮


早前說揚州,風流韻事說到了歐陽修、蘇東坡和秦少游。

歐陽修和蘇東坡不是揚州人,只在揚州當過很短時期的太守,最使他們夢縈魂牽的不是揚州,歐陽修的是洛陽,蘇軾的是杭州。

秦少游才是揚州人,出生於高郵。王安石說揚州高郵多產奇士,但他的心胸卻似乎容不下這位揚州來的奇士。秦少遊足以千古的《鵲橋仙》,「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卻將他 label 成為〝婉約派〞,成何大事?事實上,秦觀要連考三次科舉才可以及第,及第了卻又夥上了蘇大學士,好詩慕古,不為權勢所催,屢遭貶謫。

秦少游不錯是文采風流,「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文字細絮如絲,怕大學士也不及其「纖雲弄巧」。可是,若果有讀過他的《淮海集》裡的〈兵策〉等經世韜略,便會看到詩人一顆報國的雄心,「少年豪雋氣如虹,匹馬雄趨仰令公」。蘇東坡不錯是豁達寬拓,卻少了點少年英雄,也許就是這個原因,蘇、秦惺惺相惜令人感懷千萬。秦少遊的氣質,我想,還接近比他早一千年前的李太白多一點,時代不同,兩人的命運卻是一樣,仗劍狂歌,可是他們一生都沒有機會策馬沙場。

蘇東坡當過兵部尚書,卻未曾打過一仗,他報國的方法就是與民休息,也與民享樂,所以在黃州時當他看到當地人賤價豬肉,便創發了「東坡肉」,少著水,也少著奢料,只要耐心細火,「火候足时他自美」。說來有趣,蘇東坡是四川人,一生飄泊,倒少看到他思憶故鄉美食。這點,卻又是秦觀給他提醒了:

「鮮鯽經年漬醹醁,團臍紫蟹脂填腹。後春蒓茁滑于酥,先社姜芽肥勝肉。鳧卵累累何足道,飣餖盤餐亦時欲。淮南風俗事瓶罌,方法相傳為旨蓄。魚鱐蜃醢荐籩豆,山蓛毛溪例蒙錄。輒送行庖當擊鮮,澤居備禮無麋鹿。」(《以蒓姜法魚糟寄子瞻》

同是揚州高郵人,近代文仕汪曾祺說過食物最易勾憶起故鄉情景,秦觀一生坎坷,揚州美食他未必都嚐遍,但誰又會不感觸於他濃濃的鄉愁。

秦少游的「兩情若在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除了兒女情長,會否勾起你兒時故鄉的朝暮?正如歐陽修說:「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一地一物之情,就是生活,亦是歐陽修、蘇東坡治民之術,民之所仰,民之所附。可是,當今的中國,甚麼都要中央規劃,甚麼都要全國統一

秦觀於51歲時還有一次機會復職報國,往横州任職途中,「出游光華亭,索水欲飲,水至,笑視而卒。」是否,他活過了揚州,總算是活過了,所以笑?

歷史學家孟森說中國歷史上越是多壞皇帝便會有特別多的忠臣義士。遠的我們有宋代的歐陽修、蘇軾、秦觀、岳飛、陸秀夫、文天祥。



近的,廿三年前,天安門廣場上很多都是,也枉死了很多人,都還沒有名字的。

此為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