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之旅,是給張藝謀提醒的。
張大導當然不是我的朋友。今年一月我在北京時,張大導最新作品《金陵十三釵》廣告掛得滿街都是,電影我沒興趣看,南京我倒想走一走,看看古都遺下了甚麼?
1700多年前,諸葛亮路經金陵 (今南京) 時便說此地有盤龍虎琚、帝王都亭之勢,孫權亦据此定都,開創東吳帝國。從此,金陵便惹上了兵馬倥傯。
南京依靠長江之險,是江南的咽喉,江北的淮海一帶平地,由北端的徐州南至揚州,歷史上都是保衛金陵的首衝。
公元588年,楊廣 (即後來的隋煬帝) 便由駐地揚州強渡長江,不消四個月便攻滅南陳,打破300年的南北分裂局面,一统河山,做其奢淫無極的皇帝。500年後,南宋的韓世忠便於揚州附近以8000兵力大破南侵的80萬金兵,黃天蕩一役,梁紅玉的鼓聲,至今還響亮。可是,再500年不到,清順治的軍隊,在揚州屠城十日之後,便過江滅了福王的南京小朝廷,自此,全中國都要留辮子了。最近的一次南北决戰發生於1948年 11月,共產黨的軍隊於江北地區剿滅蔣介石的五十多萬軍隊,不用半年,「百萬雄師過大江」,自此,全中國便染紅了。
進南京,沒有〝攻略〞,便少了大國氣勢,我的〝攻城〞,學大將軍們,從揚州開始。(實際是,南京與揚州往返之火車,最後的一班開六點左右,要吃揚州名震天下的淮揚好菜,便非要住上一個晚上不可,我便選擇先到揚州度宿一宵才到南京。 )
南京祿口機場有長途巴士到揚州 (及其它週邊城市) ,65塊,一小時一班,走兩小時,不用腰纏十萬貫,也沒有鶴子可騎。一路上,滿田的油菜花,綿密的黃黃綠緣,只可惜當天陽光不露,隔著多塵的巴士車窗,看得更是暗淡。晚上在旅店看電視,才知道國內的風景攝影師都是随著開花的季節跑遍大江南北的,三月是油菜花,揚州。
不知道李白的「故人西辭黃鶴樓」,為的是不是揚州的油菜花。幾乎肯定的是,除了金陵,揚州應該是詩人墨客筆下出現最多的地方。不是張祜的「人生只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便是徐凝的「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揚州的嫵媚,不是鮑照的「稜稜風氣,蔌蔌風威」,便是姜夔的「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
巴士剛進揚州市外圍,雖然都是如常盛世的聳聳高樓,卻少了上海新區的霸氣,低調地品嚐富貴的滋味。路旁的花,紅的白的,寫意地綻放、散落,在李白的醉眼裡,像烟花般璀璨。
後來在南京探訪一位受業過的南大老師,問他「烟花」指的是甚麽,他說了楊柳、海棠….不管甚麼花,都是漂亮的,原來他是揚州人,姓徐。老師少時的家還在朱自清故居隔兩條弄子,比朱宅還大。朱家在一條還有古味的巷子裡,屋內沉沉鬱鬱,是讀書寫字的地方。朱自清祖藉浙江紹興,六歲時全家搬到揚州,十八歲圓婚,妻子武鐘謙是杭州人,長大於揚州,生了六個孩子便死了,葬在揚州,所以朱自清在他的〈我是揚州人〉裡說:「我家跟揚州的關係,大概夠得上古人說的〝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了。」
朱自清倒不是完全迷倒於揚州的明月,他那個時候已看到了此地的衰落。我卸下了行裝,才午後過點,執意到〝小秦淮河〞看垂柳飄楊,橋頭上的臭豆腐小攤滿是熱鬧,油香卻掩不了橋下濁流的酸臭。两岸鮮有人家坐看晚陽。厚厚的沙麈,壓得連吃甚麼都沒主意。油菜花的驚艶,一下子都散了。
随便找個舖子,心沒有譜,便先點了两顆紅燒獅子頭。菜端來時卻沒有熱氣,自然嗅不到肉香,誰知吃時,丸子心還是冷的。
朱自清討厭揚州的小氣和虛氣。我不禁想,揚州的心,會不會已經給千多年的兵燹殺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