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26 April 2012

《金陵十三則》之揚州慢

在揚州的唯一個晚上睡得不好,早上勉力起床,肚內還未消化掉昨夜那盤糟糕的揚州炒飯,油多、料薄、米不散。
幾年前,揚州市烹飪協會試圖將揚州炒飯申報專利和世界遺產,事件鬧了一陣小風波,最後當然不了了之,協會最後只好訂明揚州炒飯的〝正宗〞用料、作法,規管揚州市內的食肆,若果跟不上指引,便只好叫〝蛋炒飯〞了。
我的炒飯是在一家〝百年老店〞「共和春」吃的。菜牌上大赤赤的「揚州炒飯」自是信心保證吧。揚州市烹飪協會列明的用料,共和春的缺了海蔘、雞腿、火腿、乾貝、蝦仁、花菇、鮮荀、蔥花、蝦籽,只跟上了白米 (也不是上等的,唐魯孫說最好用西貢暹邏米,不要用蓬萊米,共和春用的似是珍珠米)、雞蛋、青豆、精鹽,菜油---很多的油。唯一有點味道的還是跟飯的一小碗清菜湯。賣十元的菜,我想也不能要求過高吧。
揚州炒飯究竟是淮楊正宗,抑或是廣州廚子的創作,倒是個有趣問題。逯耀東認為它源於隋朝開國重臣楊素所吃的蛋炒飯,飯粒分明,顆顆包有蛋黃,油光閃亮,故名「碎金飯」,隋煬帝下揚州時便把「碎金飯」帶到了廣陵。後來,「碎金飯」傳到了嶺南一帶,機靈的廣州廚子加進了叉燒粒和蝦仁,便成了廣州式的揚州炒飯,信乎?後來在南京,本是揚州人的南大教授徐興無卻又告訴我另一個版本,跟清代官規和江南經濟有關,倒非常可信,不但開了我的茅塞,也開了我的胃口,那是後話了。
在揚州的第一個晚上,涼風柔柔,我竟吃了心太冷的獅子頭、油沉沉的蛋炒飯,後悔沒有帶逯耀東的書作伴,錯過了他心懷的「菜根香」的〝金鑲銀〞。原來「菜根香」就在「共和春」附近,若昨夜不是在小秦淮漫步得過久,再走五分鐘,口福便來。旅行,就是賭博。

旅店位處「甘泉路」,滿街小吃,倒也是名得符實,旅店門外箭步處便有一燒餅檔子,焦香撲鼻。光看檔主用手熟巧地把面團壓平成寸寬長條,然後添上餡料,再卷起面團成球,跟著用手腕輕輕一壓,便成寸厚的面餅。面餅先在圓鍋上煎,檔主小心地兩面翻煎,專注得連我問價也不答話。過了約莫兩分鐘,燒餅兩面已呈金黃,我滿以為可以吃了,誰知檔主掀起煎鍋,將剛煎好的十來個餅子列在爐邊,再蓋上煎鍋,讓炭火烘。不到一分鐘,煎鍋掀起,燒餅再添上了一層焦膜,金黃得很威重。此時檔主把烘好的燒餅遷到了側旁的小籃,然後問我要多少個,我示意一個,「兩塊。慢點,很燙」。我想,這「兩塊」他倒賺得不易,小籃子的燒餅消失的速度,對比他剛才的功夫,猶如高鐵之於動車。
第一口的燒餅,鬆脆非常,頃刻便使我愛上了揚州,猶如多年前在倫敦的 Patisserie Valerie吃了件超凡的croissant,心便留在那地一樣。楊州的美食,如此迷人,也使我原諒了「共和春」,便試吃她的「大煮干絲」。干絲講究的是刀工、湯水,在炒飯的陰影下,吃到了幼滑整一的豆腐絲,湯水的鮮荀味也突出,奶黃的顏色,是美麗的一天的開始。早飯飽足,便決定午飯再試「蝦籽餛飩」,湯水濃黑,想必不吝材料,鮮味富足,層層演進,餛飩份量也多,足有廿顆,餡料雖然不厚,卻堪細味。在南京,徐教授聽說我吃了蝦籽餛飩,便笑說我懂吃,還告訴我「共和春」只在揚州開了多一間分店,不作擴散。蝦籽餛飩是她的絕藝。唉,咀巴只有一張,淮揚美食,怎吃得完?旅行,要懂得捨棄。
老饕蘇東坡五十九歲時做過半年不到的揚州太守,卻偏偏遇上民災,想他那來閒情弄吃。蘇學士一生十過揚州,「此生定向江湖老,默默淮中十往來」,廣陵他多是往返任地、京師時路過稍息。有一趟路過揚州,友人錢公輔宴請,宴後蘇軾便寫了:「尊酒何人懷李白,草堂遙指江東。珠簾十里捲香風。花開花謝, 離恨幾千重。輕舸渡江連夜到,一時驚笑衰容。語音猶自帶吳儂。夜闌對酒處,依舊夢魂中。」至於吃過甚麼,就不得而知了。
二百年後,同樣在揚州做過官的Marco Polo,在他的行紀記下了:「(揚州)城甚廣大,所屬二十七城,皆良城也…….居民是偶像教徒,使用紙幣,恃工商為活。製造騎尉戰士之武裝甚多……」多年來,馬可孛羅曾否來過中國都有疑問,多說因為他沒有記下中國的筷子、喝茶習慣等等。


我說他真的沒有來過,為何在揚州待了三年,馬可孛羅不曾記過「揚州炒飯」?

Monday, 23 April 2012

《金陵十三則》之烟花三月

南京之旅,是給張藝謀提醒的。
張大導當然不是我的朋友。今年一月我在北京時,張大導最新作品《金陵十三釵》廣告掛得滿街都是,電影我沒興趣看,南京我倒想走一走,看看古都遺下了甚麼?
1700多年前,諸葛亮路經金陵 (今南京) 時便說此地有盤龍虎琚、帝王都亭之勢,孫權亦据此定都,開創東吳帝國。從此,金陵便惹上了兵馬倥傯。
南京依靠長江之險,是江南的咽喉,江北的淮海一帶平地,由北端的徐州南至揚州,歷史上都是保衛金陵的首衝。
公元588年,楊廣 (即後來的隋煬帝) 便由駐地揚州強渡長江,不消四個月便攻滅南陳,打破300年的南北分裂局面,一统河山,做其奢淫無極的皇帝。500年後,南宋的韓世忠便於揚州附近以8000兵力大破南侵的80萬金兵,黃天蕩一役,梁紅玉的鼓聲,至今還響亮。可是,再500年不到,清順治的軍隊,在揚州屠城十日之後,便過江滅了福王的南京小朝廷,自此,全中國都要留辮子了。最近的一次南北决戰發生於1948 11月,共產黨的軍隊於江北地區剿滅蔣介石的五十多萬軍隊,不用半年,「百萬雄師過大江」,自此,全中國便染紅了。

進南京,沒有〝攻略〞,便少了大國氣勢,我的〝攻城〞,學大將軍們,從揚州開始。(實際是,南京與揚州往返之火車,最後的一班開六點左右,要吃揚州名震天下的淮揚好菜,便非要住上一個晚上不可,我便選擇先到揚州度宿一宵才到南京。 )
南京祿口機場有長途巴士到揚州 (及其它週邊城市) 65塊,一小時一班,走兩小時,不用腰纏十萬貫,也沒有鶴子可騎。一路上,滿田的油菜花,綿密的黃黃綠緣,只可惜當天陽光不露,隔著多塵的巴士車窗,看得更是暗淡。晚上在旅店看電視,才知道國內的風景攝影師都是随著開花的季節跑遍大江南北的,三月是油菜花,揚州。
不知道李白的「故人西辭黃鶴樓」,為的是不是揚州的油菜花。幾乎肯定的是,除了金陵,揚州應該是詩人墨客筆下出現最多的地方。不是張祜的「人生只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便是徐凝的「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揚州的嫵媚,不是鮑照的「稜稜風氣,蔌蔌風威」,便是姜夔的「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
巴士剛進揚州市外圍,雖然都是如常盛世的聳聳高樓,卻少了上海新區的霸氣,低調地品嚐富貴的滋味。路旁的花,紅的白的,寫意地綻放、散落,在李白的醉眼裡,像烟花般璀璨。
後來在南京探訪一位受業過的南大老師,問他「烟花」指的是甚麽,他說了楊柳、海棠….不管甚麼花,都是漂亮的,原來他是揚州人,姓徐。老師少時的家還在朱自清故居隔兩條弄子,比朱宅還大。朱家在一條還有古味的巷子裡,屋內沉沉鬱鬱,是讀書寫字的地方。朱自清祖藉浙江紹興,六歲時全家搬到揚州,十八歲圓婚,妻子武鐘謙是杭州人,長大於揚州,生了六個孩子便死了,葬在揚州,所以朱自清在他的〈我是揚州人〉裡說:「我家跟揚州的關係,大概夠得上古人說的〝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了。」
朱自清倒不是完全迷倒於揚州的明月,他那個時候已看到了此地的衰落。我卸下了行裝,才午後過點,執意到〝小秦淮河〞看垂柳飄楊,橋頭上的臭豆腐小攤滿是熱鬧,油香卻掩不了橋下濁流的酸臭。两岸鮮有人家坐看晚陽。厚厚的沙麈,壓得連吃甚麼都沒主意。油菜花的驚艶,一下子都散了。
 随便找個舖子,心沒有譜,便先點了两顆紅燒獅子頭。菜端來時卻沒有熱氣,自然嗅不到肉香,誰知吃時,丸子心還是冷的。
 朱自清討厭揚州的小氣和虛氣。我不禁想,揚州的心,會不會已經給千多年的兵燹殺掉了?
               

Wednesday, 11 April 2012

清水灣的雲

清明過後,天也像哭過了一場,這兩天,雲開始浮了出來。
 可能是雲的關係,清水灣的夏天,比哪兒都早來。早上給鳥兒的啁啾吵醒,樹影早已擁抱著樓子,住在大學宿舍才不過三個月,卻好像經歷了四季。
科大住人的樓子有個怪怪的名字:「水雲軒」。我想大概有人怕校園太〝科技〞、木獨,便往古代詩書找靈感,王維的「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當然應得起清水灣的海與天,而且水走到盡頭,便會昇天變成雲霧,又似乎有點科學根据。
王維不是科學家,活過了大半生的不如意,到晚年便了悟多變的人生。取「水雲軒」這名字的學者,可能還沒有背過王摩詰整首《終南別業》:「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垂。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詩人中年信佛,晚時退隱,詩裡不只有畫意,也有禪意,勸人不要執於名相,要空括自然。科大的商學院世界第一,「水雲軒」看著,倒也有點警醒作用。
最要命的,倒是那個「軒」字。軒字古時是車子的一種,有〝安車〞(不是安居”) 的意思。若真要跟居庭扯關係,也只能解作有窗的長廊、小屋或殿堂前檐處。科大臨海的高樓,少說也有六、七層,說它是軒,未免謙卑得過了頭。「軒」的另一解是古時富貴人家的廁所,《史記‧外戚世家》:「是日 ,武帝起更衣,子夫侍尚衣, ,軒中得幸。」照字面看,古時的軒不像是現代意義的廁所,卻起碼是古代富貴人家更衣、盥洗的地方。

校園不錯多的是衛生間,學生卻是滿了點,上下課間,老是要忍,水難得湍流,何來有雲?
科大的校園是個環保的設計,污水集中處理過,由一條專用的大渠瀉注於灣外的海深。大學在低岸還設有「海洋實驗室」,不知跟水散成雲的自然奥妙有沒有關係。怎樣也好,白雲底下,「水雲軒」住得舒服,也就應該談笑無礙吧。
「海洋實驗室」的上層是個泳池,我在科大的至愛。泳池雖說是室內,敞露的窗子,清水灣的風光,波心湖影,世間難尋。游泳是孤獨的運動,泳後一身舒泰,雲淡風清,容或只是彈指間,已是塵世裡随手的幸福。
科大最多人躑躅的〝景點〞就是岸上的觀景台,沒有正式名稱,我想叫它作「水雲軒」倒還貼切。我敢打睹,遊人絡繹到此,無不希冀,且暫作一片浮雲,無所牽掛。今早喚醒了我的鳥兒啾啁,預告了夏日的蒼雲,我真想給校園的大人寫個 petition,將大樓改名為「鳥毛軒」。
科技世界,人都可以上月球了,說「我是天空的一片雲」的人多可能是傻子,正如今天還愛讀徐志摩的人。有緣的是,留學英倫的徐志摩,今天在英國還有個同道。
Alain de Botton到異地旅行時都愛看飛機窗外的雲頭,如海的雪白,任想像飛馳,他說遊行最令人興奮的一刻,不是到埗時的驚異,而是途上的期侍。
王維坐著看的,是雲起的時候。

也許,他在看,無定的生命,和雲外的世界。